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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基因的十字路口 ...

  •   许宁的入院检查按部就班地进行。抽血、心电图、盆腔B超……她的身体指标除了略显消瘦和营养不良,没有发现手术禁忌症。心理科的会诊安排在第二天上午。

      林静秋没有忘记省里的学术会议。第二天一早,她准时出现在会场,换上得体的套装,走上讲台。大屏幕上投射出她精心准备的幻灯片,关于宫颈环扎术的适应症、手术技巧、围术期管理、并发症处理,以及长期随访数据。她的声音清晰平稳,逻辑严密,将李薇长达数月的煎熬与守护,最终提炼成一组组客观的生存率曲线和胎龄分布图。台下是同行们专注倾听的脸庞,不时有闪光灯亮起,记录下关键数据。

      “最终,医学的进步,不仅在于新技术的发明,更在于对现有技术极致的、个体化的应用,和对患者身心状态持续不断的关注。”这是她报告的结束语。掌声响起,礼貌而专业。她鞠躬下台,回到座位,心却有一半留在了医院的病房里。那份报告里的“成功案例”,此刻正和一位渴望截然相反“成功”——即永久阻断生育——的年轻女孩,躺在同一家医院的白色被单下。

      会议茶歇时,她避开寒暄的人群,走到走廊尽头,给科室打电话。

      “林主任,”接电话的是负责许宁的住院医生,“许宁的常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没什么大问题。心理科的王医生上午和她谈了大概四十分钟,刚结束。王医生的初步评估是:患者认知清晰,对自身疾病及遗传风险理解准确,表达手术意愿坚决,情绪虽极度低落,但未达到严重抑郁或丧失行为能力的程度。她认为,从精神医学角度,患者目前具备做出重大医疗决策的能力。不过……”

      “不过什么?”

      “王医生说,她能感觉到许宁内心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自我惩罚和‘清除’倾向。她不仅想阻断遗传,似乎也将绝育视为对自己‘带病’存在的一种否定和抹除。这种心理动机,可能使她的决定带有非理性的、自我毁灭的色彩。王医生建议,如果可能,最好能联系到任何她信任的亲友,提供一些情感支持和社会连接,这或许能让她看到‘阻断’之外的生存可能。”

      自我惩罚。清除。这些词让林静秋的心沉了沉。她想起许宁那句“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好’事”。那不仅仅是一个理性的公共卫生决定,更是一个背负沉重罪疚感的灵魂,试图进行的残酷献祭。

      “我知道了。继续密切观察,等我下午回来。”林静秋挂了电话。

      下午的会议议程她有些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她婉拒了会后聚餐,直接驱车赶回医院。

      回到病房区,她先去了许宁的房间。许宁半靠在床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里握着一杯水,一动不动。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眼神比昨天稍微清明了一些,但深处的空洞和决绝并未改变。

      “林主任。”她低声招呼。

      “感觉怎么样?和心理医生谈得还好吗?”林静秋在床边椅子上坐下。

      许宁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嗯。该说的都说了。王医生……她人很好。但她说的那些……未来可能有新药,可能有转机……我都懂。可是林主任,您见过我妈妈最后的样子吗?您知道这种病发作起来,人是怎么一点点碎掉的吗?我等不起那个‘可能’。我也不想赌。对我来说,最确定的‘好’,就是让这一切在我这里停止。”

      她的逻辑近乎冷酷的清晰。对未来的恐惧压倒了所有渺茫的希望。而她对自己生命的看法,似乎也已与那致病的基因绑定,充满了否定。

      林静秋沉默了片刻,问:“许宁,除了这个病,你生活中……还有什么其他让你在意的事情吗?比如喜欢做的事,想去的地方,哪怕很小的事情?”

      许宁的眼神飘向窗外,过了很久,才极轻地说:“我以前……喜欢画画。画风景。生病以后,手不稳了,画不了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遗憾,只有一种认命的麻木。“地方……哪里都一样。”

      谈话陷入了僵局。许宁的心像一块被坚冰封冻的石头,理性与绝望交织成的冰层太厚,寻常的温暖难以穿透。

      “手术的事情,我们需要再慎重讨论。你也再想一想。有任何新的想法,随时告诉我或者护士。”林静秋最终说道。

      离开许宁的病房,林静秋心情沉重。她回到办公室,拿出许宁的那份基因报告,又仔细看了一遍。疾病的名称、遗传方式、典型病程……每一个词都冷冰冰的,指向一个几乎没有光亮的未来。她打开电脑,搜索了这种罕见病的最新研究进展。寥寥无几的条目,大多是小样本的临床试验或基础研究,距离临床应用遥远得很。现实,似乎站在许宁那一边。

      就在这时,沈婕的电话打了进来,语气轻松:“静秋,信托基金的手续基本办妥了,苏晚选的那个南方滨海小城的房子也有了眉目,是个带小院的一楼,阳光很好,离医院和市场都不远。苏晨看了照片,说喜欢院子里的枇杷树。”

      这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关于重建、关于选择、关于在伤痕旁种下果树的故事。

      “她们……什么时候过去?”

      “不着急。苏晚说等安儿满周岁,走路稳当了再慢慢搬。现在还在找设计公司,想按她们喜欢的风格简单装一下。”沈婕笑了笑,“感觉她们真的在规划‘以后’了。”

      挂了电话,林静秋走到窗边。夜色已经降临,医院的灯火与城市的霓虹连成一片。一边是许宁想要亲手斩断的、关于“以后”的任何生物学可能;另一边是苏晚苏晨正在小心翼翼搭建的、充满具体细节的“以后”。

      同样被命运重击,一个选择向内封闭、自我了断,另一个则挣扎着向外寻求新生、重新扎根。这其中的差异,除了际遇、性格,是否也关乎在绝境中是否曾抓住过一丝温暖的支持?苏晚有苏晨(尽管关系曾扭曲),有后来出现的林静秋和沈婕,有秦安这个新生命。而许宁,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份冰冷的基因报告和母亲临终前的惨状。

      医者的职责,是否仅限于评估手术指征和心理能力?当患者基于“理性”做出的选择,背后是彻骨的孤独和对自我价值的全盘否定时,医学是否应该做点什么,去触碰那冰层之下或许尚未完全熄灭的、属于“许宁”这个人本身(而非仅仅是“疾病携带者”)的火星?

      这个念头让她有些不安。这似乎逾越了传统的医疗边界,涉入了更模糊的情感与存在领域。但她无法将许宁那双空洞决绝的眼睛从脑海中抹去。

      第二天,林静秋召集了一个小型的多学科讨论,参与的有心理科王医生、伦理委员会的一位资深委员,以及科室里两位经验丰富的高年资医生。她介绍了许宁的情况,出示了所有检查报告和心理评估。

      讨论很激烈。伦理委员强调患者自主权的重要性,尤其是在如此明确的遗传风险下,尊重其“不伤害后代”的决定是符合伦理原则的。一位高年资医生从医学实践角度赞同,认为患者知情同意充分,手术风险低,符合指征。心理科王医生再次陈述了她的观察:患者决策能力具备,但动机中自我否定成分浓厚,社会支持系统几乎为零。

      “如果我们只是机械地执行一个‘合法合规’的手术,”王医生缓缓说道,“我们或许解决了一个遗传学问题,但可能同时默认甚至强化了她‘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需要被清除一部分来修正’的绝望信念。这算是一种真正的医疗帮助吗?”

      另一位高年资医生皱眉:“但我们也无权将我们的价值观强加给她,告诉她‘你应该对未来抱有希望’。那太傲慢了。她的痛苦是真实的,她的恐惧是基于事实的。”

      林静秋听着,没有立刻发言。她想起自己曾经对苏晚和苏晨的某些“逾越边界”的介入,那些介入源于更直接的、关乎人身安全的危险。而许宁的情况不同,危险是内在的、缓慢的、关乎意义的。

      最终,讨论没有达成明确共识,但形成了几点意见:第一,手术可以纳入考虑,但非紧急,应留有更充分的缓冲期。第二,应竭尽全力尝试为许宁建立至少一点点社会连接或心理支持,哪怕只是找到一位能定期探望的志愿者、一个相关的病友线上社群,或者鼓励她尝试一些极其简单的、手部要求不高的兴趣爱好(如听书、拼图)。第三,建议许宁进行一次更详细的遗传咨询,由更专业的遗传咨询师再次透彻解释疾病、未来可能性和各种选择(包括胚胎植入前遗传学诊断等辅助生殖技术,虽然对许宁目前情况可能不适用,但可作为知识储备)。

      会议结束后,林静秋感到更加沉重。缓冲期、社会连接、遗传咨询……这些建议听起来合理,但面对许宁那块坚冰,似乎都显得绵软无力。

      她再次来到许宁的病房,将讨论的意见(除了关于自我否定的心理分析部分)委婉地告诉了她,强调了非紧急性和尝试其他支持的可能性。

      许宁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轻地问:“所以,还是不能马上手术,对吗?”

      “我们需要确保这是对你最负责任的决定。”林静秋说。

      许宁低下头,看着自己消瘦的手,半晌,低声道:“我知道了。我会等。” 她没有抗争,但那顺从里透出的,是一种更深的、听天由命的灰心。

      林静秋离开病房时,在门口遇到了来送晚餐的护工。护工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妇女,小声对林静秋说:“林主任,这姑娘一下午就盯着窗外,饭也没吃几口。跟她说话,她也就‘嗯’一声。怪可怜的。”

      可怜。这个词刺痛了林静秋。她不需要可怜,她需要的是被当作一个完整的人看见,而不仅仅是“可怜的病人”。

      夜深了,林静秋还在办公室。她翻看着许宁空荡荡的病历,除了冰冷的诊断和检查数据,几乎没有任何关于她个人的信息。她是一个怎样的人?生病前过着怎样的生活?有什么梦想?喜欢什么颜色?有什么害怕的东西(除了疾病本身)?

      这些,病历上没有,许宁也闭口不谈。她将自己简化成了一个亟待处理的“遗传问题”。

      林静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白色巨塔之外,秋夜的风吹过城市,带来遥远的、模糊的喧嚣。苏晚和苏晨的南方小院里,枇杷树在月光下应该已经睡着了。李薇或许正在哄着念安入睡。赵小雨的早产儿子应该又长大了一些。

      而许宁,独自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清醒地背负着那个名为“未来”的、沉重而黑暗的十字架。

      医学的灯光,能照亮她身体检查的每一个角落,却照不进她内心那片被遗传诅咒冰封的荒原。

      或许,有些照亮,本就不属于医学的范畴。但当她站在那片荒原的边缘,感受到那彻骨的寒意时,她无法说服自己,仅仅递上一份手术同意书,就是全部的答案。

      她需要找到一种方式,既不越界强行“拯救”,也不冷漠地“执行”。她需要在这基因的十字路口,为那个名叫许宁的年轻女孩,点一盏或许微弱、但属于“人”而非“病”的灯。

      哪怕,那灯光最终无法改变她走向黑暗的方向,至少,让她在途中,不那么孤单。

      窗外的夜色,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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