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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荒原寻灯 ...

  •   许宁的“缓冲期”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中开始了。她不再主动提起手术,只是按时接受各项例行检查,配合营养支持,对心理科王医生的定期探访也给予礼貌但疏离的回应。大多数时候,她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或者望着窗外那棵叶子快掉光的悬铃木。她像一座自我封闭的孤岛,所有试图靠近的努力,都被那层无形的、名为“等待最终裁决”的屏障轻柔而坚定地推开。

      林静秋没有放弃那个“寻找连接点”的念头。她通过医务科的社会工作部,联系了一位经验丰富、专门服务罕见病及重症患者的社工。社工姓周,四十多岁,语调温和,有种能让人放松下来的力量。林静秋向她详细介绍了许宁的情况,特别强调了那份沉重的自我否定感。

      周社工第一次去见许宁时,没有带任何表格或任务清单,只是像偶然路过的访客,提了一小袋洗干净的、红得透亮的软籽石榴。“病房里闷,吃点水果清爽。”她自然地坐下,自己先掰开一个,递给许宁一半,“尝尝,这个季节的石榴最好,不费牙。”

      许宁愣了一下,下意识接过来。周社工也不多话,自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偶尔评论一句“真甜”或“这籽儿果然软”。她没有问任何关于病情或决定的问题,只是闲聊般说起医院楼下花坛新换的羽衣甘蓝颜色很特别,像紫色的玫瑰。许宁起初只是默默听着,小口吃着石榴,后来眼神不自觉地跟着周社工的话语,飘向窗外,似乎试图想象那“紫色玫瑰”的模样。

      第一次接触只有短短二十分钟。周社工离开时,把那袋石榴留在了床头柜上。“明天我再带点别的来,猕猴桃怎么样?维生素C多。”她像在跟老朋友约定,许宁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林静秋也在尝试另一条路径。她通过学术网络,联系上了国内研究许宁所患罕见病的一位顶尖专家。对方在电话里听了情况,沉默良久,坦诚道:“林主任,从纯医学角度,你患者的选择……是符合逻辑的。我们目前连延缓病程都做不到,更别说治愈。基因编辑技术听起来美好,但离临床应用,尤其针对这种复杂的神经退行性疾病,还有极其漫长的路,她大概率等不到。”

      专家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不过,”他话锋一转,“我们团队最近在做一项关于疾病早期生活质量干预的观察性研究,其中有个子项目是线上艺术疗愈小组。不是治疗疾病本身,而是通过一些简单的绘画、音乐、手工活动,帮助患者和家属缓解焦虑,建立一点点日常的掌控感和愉悦感。也许……可以邀请你的患者试试?不强制,就当多个消遣。”

      林静秋立刻要来了项目负责人的联系方式。那是一位艺术治疗师,听了许宁喜欢画画但因手抖无法继续的情况后,想了想说:“我们小组里也有手部功能受限的病友,他们尝试用嘴巴或脚执笔,或者干脆用拼贴、数码绘画、甚至只是选择颜色和构图来指导志愿者完成作品……重点是表达和过程的体验,不是结果的美观。如果她愿意,可以先进群看看,不说话都行。”

      林静秋将这些“连接点”——周社工的定期来访,艺术疗愈小组的邀请——小心翼翼地摆在许宁面前。她解释得很简单:社工可以陪她聊聊医院外的琐事,疗愈小组是个网上空间,里面都是情况类似的人,可以看可以听,不需要承诺什么。

      许宁的反应依然平淡,没有表现出兴趣,但也没有明确拒绝。她收下了周社工第二次带来的猕猴桃,也在林静秋的帮助下,用病房的平板电脑登录了那个加密的疗愈小组群。她设置了一个空白头像,没有修改群昵称,只是沉默地挂在线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社工成了许宁病房的常客,有时带一枝鲜花,有时只是一包新出的零食。她的话题天马行空,从本地的老街传说,到自家阳台种失败的番茄,从不刻意安慰,也不回避沉重,偶尔甚至会分享其他病友一些啼笑皆非的日常糗事。许宁大多数时候还是倾听,但周社工离开时,她会低声说一句“路上小心”或“谢谢”。

      艺术疗愈群里,每天都有病友或家属分享点滴。有人拍下窗外的一朵奇形怪状的云,命名为“逃跑的棉花糖”;有人用语音描述今天听到的一段特别喜欢的音乐旋律;有人展示了用吸管和彩纸做的笨拙但色彩斑斓的小风车。没有励志口号,没有悲情渲染,只有琐碎的、真实的、在疾病缝隙里努力抓住的一点活着的痕迹。许宁依旧不发言,但林静秋从后台看到,她登录在线的时间,从最初几分钟,逐渐延长到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缓冲期进入第三周时,发生了一件小事。周社工闲聊时提到,自己女儿学校正在收集废旧纽扣,要做一幅巨大的环保拼贴画。“五颜六色的,什么形状的都要,越杂越好。”

      许宁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周社工再来时,许宁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布包,打开,里面是十几颗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旧纽扣。“我……以前衣服上拆下来的,没什么用。给你女儿吧。”她的声音很轻,眼睛看着别处。

      周社工接过那包纽扣,没有大惊小怪,只是笑着说:“呀,这颗红色的真好看,像个小糖果。谢谢啦,我女儿肯定喜欢。”她仔细收好,继续聊起了别的。

      林静秋后来从周社工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周社工说:“她给出那些纽扣时,手指有点抖,但眼神……不一样了。那不再是‘病人’的眼神,而是一个分享自己旧物的小女孩的眼神。哪怕就一瞬间。”

      与此同时,沈婕那边传来消息,陈朗的缓刑考验期开始,他找了一份远离原来生活圈、需要经常出差跑外的物流调度工作,据沈婕从相关渠道了解,他似乎想用身体的奔波麻木自己。苏晚和苏晨的南方小院装修方案确定了,简洁原木风,特意为秦安留出了一大片铺软垫的游戏区。李薇的朋友圈晒出了念安第一次尝试俯卧抬头成功的照片,小脸憋得通红,却努力昂着。

      生命以各自的方式,或挣扎,或平缓,或带着伤痕,继续着它们的轨迹。

      一天下午,林静秋查房时,发现许宁没有像往常一样躺着或望着窗外。她半靠在床头,膝盖上放着那个病房配的平板电脑,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没有落下。屏幕上显示的是艺术疗愈群当天发起的一个小活动:用三种颜色,表达你此刻感受到的“温度”。不限定形式,可以文字描述,可以上传色卡,也可以画个简单的色块。

      群里有病友上传了暖黄色的太阳,有家属贴了象征平静的淡蓝色湖面,也有人选了冰冷的金属灰。

      许宁盯着那些颜色,手指微微颤抖。

      林静秋没有打扰,轻轻带上门离开。她知道,那个决定是否手术的“缓冲期”,正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一段许宁与外界、也与自己内心那点尚未完全熄灭的“非疾病”部分,极其缓慢而艰难的重新接触期。

      手术本身,依然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指向一个残酷但清晰的终点。但在这把剑落下之前,一些极其细微的东西,似乎在许宁内心那片冰封的荒原上,开始艰难地萌动。

      那不是希望——希望对于她的疾病而言太过奢侈。那或许只是一种……模糊的“存在感”。意识到自己除了是“疾病携带者”,还可以是“给出纽扣的人”,可以是“看着颜色发呆的人”,可以是“被周社工惦记着带猕猴桃的人”。

      这一点点存在感,无法治愈疾病,无法改变遗传的宿命,甚至可能无法最终改变她关于手术的决定。但它像一粒被风吹进荒原的石缝、侥幸未曾冻死的草籽,在绝对的黑白与终结之间,顽强地探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生命的绿意。

      当天深夜,林静秋结束一台急诊手术后,回到办公室。她打开电脑,看到艺术疗愈群的管理员给她发来一条私信:“林医生,您介绍的那位‘访客’(指许宁),刚刚在活动帖下面,上传了一张图片。”

      林静秋点开群聊,翻到最新。在那些颜色各异的回复中,她看到了许宁的空白头像下,出现了一张图片。

      那是一张用平板电脑自带的简陋绘图软件画的图。画面极其简单,只有三个歪歪扭扭、边缘粗糙的色块,并排挤在一起。左边一块是沉郁得近乎黑色的深蓝,中间一块是暗淡的、掺了灰的土黄色,右边一块,是一小点……非常非常浅淡的,几乎要被背景白色吞没的、带着一点点暖意的鹅黄。

      没有标题,没有解释。

      林静秋久久地看着那三个色块,尤其是右边那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鹅黄。

      深蓝是疾病的深渊,土黄是现实的泥沼。那一点点鹅黄,是什么?

      是周社工带来的石榴和猕猴桃?是艺术群里那些无用的分享?是给出旧纽扣时那一瞬间的联结?还是……仅仅是对“颜色”本身,一次迟来的、笨拙的回应?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在那片被遗传诅咒冰封的荒原上,有一盏灯,或许只是一星稍纵即逝的火花,被小心翼翼地、极其艰难地,点燃了。

      哪怕它下一刻就可能被寒风吹灭。

      至少,它亮过。

      窗外,冬夜的风呼啸着掠过楼宇。医院里,无数生命在沉睡,在疼痛,在新生,在逝去。

      而有一间病房里,一个年轻女孩,用颤抖的手指,在屏幕上留下了三个沉默的色块。

      那是她的荒原上,第一声无人听见、却真实存在的,微弱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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