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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天台边缘的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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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天台边缘的风
消防通道的声控灯随着林静秋急促的脚步一层层亮起,又在她身后迅速熄灭,像是为她开辟出一条短暂的光之路径,旋即被更浓的黑暗吞噬。肺部因奔跑而火辣辣地灼烧,五十岁的身体在发出抗议,但她的脚步没有丝毫放缓。九楼,十楼……通往天台的铁门在眼前。
门虚掩着,锁扣果然坏了,只用一根铁丝潦草地缠着,此刻已被扯开。深秋夜晚的风从门缝里尖锐地灌进来,带着高楼特有的呼啸。林静秋猛地推开门——
狂风瞬间扑了满面,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白大褂下摆猎猎作响。开阔的天台空旷而杂乱,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建材和通风设备。惨白的月光和远处城市霓虹的漫射光交织,勾勒出一个孤绝的背影。
苏晚穿着单薄的蓝白条纹病号服,背对着门口,站在天台边缘的女儿墙边。墙沿只到她的腰际,她双手扶着粗糙的水泥墙面,一动不动,长发在狂风中凌乱飞舞。身影在巨大的夜色和城市背景衬托下,渺小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枯叶。
“苏晚!” 林静秋喊了一声,声音立刻被风吹散。她不敢刺激对方,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谨慎地靠近,同时向身后赶来的保安和值班医生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跟太近,保持距离。
风太大,苏晚似乎没有听见,或者根本不在意。她的目光投向下方遥远如星河般的车流灯火,背影僵直。
“苏晚,我是林主任。” 林静秋在距离她大约五米的地方停下,声音提高,尽量平稳,“上面风大,你刚做完手术,伤口不能受凉,也容易感染。我们下去,好吗?”
苏晚终于有了反应。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月光照在她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眶深陷,嘴唇干裂。但她的眼神,却不是林静秋预想中的绝望或疯狂,而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冷。
“林主任,”她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断续,却异常清晰,“下面……和上面,有什么区别?”
“下面有医生,有护士,有药,能帮你缓解疼痛,让你好好恢复。” 林静秋谨慎地措辞,目光紧紧锁住她扶着墙沿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恢复?” 苏晚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得像错觉,没有任何温度,“恢复成什么样?一个没有子宫的女人?还是……一个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下去的人?”
“苏晚,子宫切除只是解决病痛,它不定义你是谁。” 林静秋向前挪了一小步,风呛得她咳嗽了一声,“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很多可能性。”
“可能性?” 苏晚重复着这个词,视线重新投向虚空,“我的人生……好像从来都没有过真正的选择。” 她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从小,我就知道,我得让着她。好的东西,要让。喜欢的东西,要让。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衬托她,弥补她……后来,连人,都要让。”
林静秋的心脏被狠狠攥紧了。苏晚口中的“她”,无疑是苏晨。“让”这个字再次出现,带着血淋淋的实感。
“为什么?” 林静秋问,声音在风中有些不稳,“为什么你觉得一定要让?你们是姐妹。”
“姐妹?” 苏晚转过头,这次,她的目光直直地刺向林静秋,那空洞的平静被一种尖锐的、积压了太久的痛苦撕裂开一道口子,“林主任,您见过这样的姐妹吗?共享一个丈夫,一个用尽手段从你身边抢走一切,然后又摆出最可怜的样子,让你连恨都觉得是自己错的……姐妹?”
狂风卷着她嘶哑的质问,砸在林静秋耳膜上。抢走?用尽手段?这和她从苏晨那里感受到的卑微与亏欠感截然不同。
“苏晚,事情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该是哪样?!” 苏晚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扶着墙的手微微颤抖,“您知道吗?陈朗他一开始,是我的男朋友。是我们快结婚的时候,苏晨哭着对我说,她怀孕了,是他的。她说她不想活了,说她对不起我,说她控制不了自己……我能怎么办?看着她去死吗?看着妈妈用命换来的……另一个女儿去死吗?”
眼泪终于从她干涸的眼眶里汹涌而出,瞬间被风吹走,只留下冰冷的水痕。“我退了。我让了。我以为……这就是我的命。我欠她的,我还。” 她的身体因为抽泣而微微发抖,声音却带着一种怪异的、近乎冷酷的条理,“可后来呢?她的孩子没保住。一个,两个,三个……都没保住。她越来越崩溃,陈朗也越来越不耐烦。然后……她又来找我,说陈朗心里还有我,说这个家需要我,说她需要我……哈,多可笑?我需要让出我的爱情,我的婚姻,我的人生,然后在她抓不住的时候,再回去帮她稳住那个我让出去的男人,稳住那个所谓的‘家’?”
林静秋听得遍体生寒。这不是简单的三角恋,这是一个以“亏欠”和“偿还”为名的、缓慢的凌迟。苏晚是那个被献祭的羔羊,而苏晨,那个看似柔弱可怜的妹妹,在这个叙述里,却像个用眼泪和自毁作为武器的掠夺者。
“那这次手术呢?” 林静秋稳住心神,问出关键,“你切除子宫,真的只是因为肌瘤吗?”
苏晚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看着林静秋,脸上泪痕未干,却慢慢浮现出一种近乎狰狞的解脱笑容。
“不然呢?留着它,继续做一个可能被利用、被要求的工具吗?” 她的声音冰冷下来,“苏晨需要孩子来绑住陈朗,绑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而我,这个‘姐姐’,这个永远要让步、要弥补的人,是不是也应该‘帮’她,甚至‘替’她生一个?反正,我们流着一样的血,用谁的子宫,怀谁的孩子,有区别吗?”
这个猜测太过惊悚,但结合苏晚的处境和那扭曲的家庭关系,林静秋竟觉得一阵毛骨悚然的合理。或许苏晚自己也曾恐惧过这种可能,切除子宫,成了她斩断这种恐怖“义务”的终极方式。
“现在好了,” 苏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在冷风中凝成白雾,瞬间消散,“它没了。干干净净。我再也不用被提醒,我是个女人,我有个能生孩子的子宫,我‘应该’为谁付出,为谁牺牲。我也……再也不欠谁的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风卷起地上的灰尘,扑打过来。苏晚转回头,再次看向脚下的虚空,身体微微前倾。
“苏晚!” 林静秋厉声喝道,同时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距离缩短到三米以内,“你以为这样就不欠了吗?你母亲拼了命把你们生下来,是为了看你现在站在这里吗?!”
苏晚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秦桂枝。” 林静秋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迎着苏晚骤然转回的、充满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目光,“你母亲的名字,叫秦桂枝。二十多年前,在清水镇卫生院,下着暴雨的那天晚上,是我和另外几个医生,亲手把你们姐妹接生出来的。”
苏晚的眼睛瞪大了,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她走之前,很痛苦,流了很多血。” 林静秋的声音在风中显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残酷,“但她抓住我的手,用尽最后力气说的,不是恨,也不是遗憾。”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她说的是,‘孩子……不是……一个爹’。”
轰——
仿佛一个无声的惊雷在苏晚头顶炸开。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连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扶着墙的手抖得厉害,整个身体摇摇欲坠。
“你……你说什么?” 她嘶声问,每一个字都像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
“我说,你和苏晨,很可能同母异父。” 林静秋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这就是你母亲留给这个世界,也可能是留给你们的,最后一句话。她为什么要说这个?你觉得,她是想让你觉得,自己天生就欠苏晨的吗?还是想告诉你,有些债,根本就不是你的?”
苏晚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沿着冰冷粗糙的女儿墙,缓缓滑坐下去,瘫坐在天台边缘。她双手抱住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哀嚎,随即被狂风吞没。
保安和医生想趁机上前,林静秋抬手制止了。她慢慢走到苏晚身边,也靠着墙坐了下来,隔着一臂的距离。高处的风冰冷刺骨,但她没有催促。
过了很久,久到林静秋觉得自己的四肢都有些冻僵了,苏晚才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眼神却不再是空洞或尖锐的痛苦,而是一片茫然的废墟,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将她整个人生基石彻底摧毁的地震。
“所以……我让她,我欠她,我替她承受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为了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原罪’。” 林静秋的声音也放得很轻,“但现在你知道了。你母亲用命换来的,是两个独立的生命,不是谁的附庸,也不是谁的赎罪品。”
苏晚转过头,看着林静秋,眼神复杂难辨:“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直到最近,我才确定是你们。也因为,” 林静秋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作为一个医生,我不确定说出一个逝者未经证实的遗言,对活着的患者是救赎,还是另一种伤害。但今晚,我觉得你需要知道。至少,在做出不可挽回的决定之前,你有权知道全部的真相,哪怕它残缺不堪。”
苏晚沉默了。她再次望向脚下的城市灯火,但眼神已经不同。那下面依然是令人眩晕的高度,但某种赴死的决绝,似乎正在那茫然的废墟中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重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对“为什么”的追问。
“冷吗?” 林静秋问,“我们下去吧。还有很多事,需要你想清楚。比如,陈朗知不知道这件事?苏晨知不知道?你们现在这个局面,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苏晚没有立刻回答。又过了几分钟,她用手撑着她面,尝试站起来,却因为虚弱和寒冷而踉跄了一下。林静秋立刻起身扶住了她。苏晚没有拒绝,任由林静秋和快步上前的医护人员将她搀扶起来,套上厚厚的羽绒外套。
离开天台前,苏晚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空旷的边缘,然后转回头,垂下眼帘,声音低不可闻:“林主任……那张照片,您有吗?我妈妈的……”
“有。” 林静秋搀扶着她,走向那扇锈蚀的铁门,“等你身体好一些,精神稳定一些,我会给你看。”
走下楼梯时,苏晚大部分重量都靠在林静秋和护士身上。她的身体冰冷,仍在轻微发抖,但那种站在悬崖边的虚无感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沉重。秘密被揭开,支撑她多年忍耐与怨恨的基石崩塌了,但新的、更加混乱和痛苦的真相,正在那废墟上显露狰狞的轮廓。
将苏晚送回病房,安排加强看护和心理医生介入后,林静秋回到办公室,已是后半夜。她疲惫地倒在椅子里,手心里全是冷汗。
天台上的对话,信息量巨大。苏晚的版本,描绘了一个与苏晨认知完全不同的关系图景。谁在说谎?还是每个人都只看到了扭曲真相的一部分?
而秦桂枝那句遗言,如同一把双刃剑,暂时拉回了站在边缘的苏晚,却也打开了更恐怖的潘多拉魔盒。如果双胞胎真的同母异父,那么她们之间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先天亏欠”。苏晚这些年忍受的一切,成了一个建立在错误前提上的荒谬悲剧。
但,另一个父亲是谁?陈永贵知道吗?陈朗知道吗?苏晨知道吗?那个匿名寄照片、在荒坡祭奠的人,在这个秘密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林静秋感到自己正被拖入一个越来越深的漩涡。她不仅需要缝合患者身体的伤口,现在,她还得试图拼接一个破碎了二十多年、关乎三代人命运的心理与伦理拼图。
窗外,城市即将迎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而医院里的漫长夜晚,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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