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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输液管里的清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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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晚被送回病房后,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顺从地接受着一切安排——输液、心电监护、伤口检查、心理医生的轻声问询。她闭着眼睛,不说话,只是偶尔睫毛会剧烈颤抖几下,泄露着内心远未平息的惊涛骇浪。护士给她注射了适量的镇静剂,她终于沉入一种不安稳的浅眠,眉头紧锁,仿佛在梦中依然跋涉于那片刚刚崩塌的认知废墟。
林静秋没有离开。她坐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借着窗外透进的、城市永不彻底熄灭的微光,看着监护仪上规律跳动的绿色数字和波形。苏晚的呼吸逐渐均匀,但每一次稍长的停顿,都让林静秋的心提起一丝。直到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地平线泛起鱼肚白,她才确认苏晚真正睡熟了。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腰背因为久坐而僵硬酸痛。走到床边,替苏晚掖了掖被角,手指无意间触碰到苏晚露在被子外的手腕,冰凉。她将那只手小心地放回被子里。
关上门,走廊里已经能听到早班护士交接的细微声响。她走向产科病区,脚步有些虚浮。一夜未眠,加上天台上的高度紧张和情绪冲击,疲倦感像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有些过度活跃,各种线索和疑问交织碰撞。
苏晨的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夜灯。护工蜷在陪护床上睡着了。苏晨却醒着,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听到门响,立刻转过头,眼神里混杂着期待和不安。看到是林静秋,那期待迅速黯淡下去,转为一种更深切的焦虑。
“林主任……”她小声开口,声音沙哑,“您……怎么这么早?” 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白了,“是不是我姐姐……她出什么事了?” 她试图撑起身子,又被林静秋按了回去。
“她没事。” 林静秋简短地回答,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没有开大灯。昏暗的光线里,两个女人的面容都显得模糊而疲惫。“苏晨,我想和你谈谈,关于你姐姐,关于陈朗,关于……你们之间的事情。”
苏晨的身体明显僵硬了,手指攥紧了被单。“谈……谈什么?姐姐她是不是跟您说了什么?她一定很恨我……”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她说,陈朗最初是她的男朋友。” 林静秋开门见山,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是在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你告诉她,你怀了陈朗的孩子。”
苏晨的呼吸骤然停止,脸上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哆嗦起来。她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要害,整个人蜷缩起来,过了好几秒,才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是……是真的。是我……是我对不起姐姐……”
“那孩子呢?” 林静秋追问,“为什么没保住?一次是意外,两次、三次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苏晨崩溃地摇头,泪水涟涟,“每次,我都好小心,好小心,可它就是留不住……像惩罚一样……陈朗他,也越来越失望,他总说,是不是我身体有问题,是不是我太紧张……我没办法,我只能求姐姐,求她帮帮我,只有她能帮我稳住陈朗,稳住这个家……”
“怎么帮?” 林静秋的声音冷了一分,“让她回到陈朗身边?维持这个畸形的‘三人行’?”
苏晨的哭声噎住了,她惊恐地看着林静秋,仿佛被戳穿了最不堪的心思。“不……不是那样的……我只是……只是需要姐姐在,陈朗心里有她,有她在,这个家就不会散……我没有想过要抢走什么,我真的没有……我只是……太害怕了……” 她的辩解混乱而无力,充满了自我开脱和真实的恐惧。
“害怕失去陈朗?还是害怕失去这个用你姐姐牺牲换来的‘家’?” 林静秋的问题像刀子。
苏晨答不上来,只是哭。哭声中,林静秋听到了苏晚不曾明说、但无处不在的窒息感。苏晨的“需要”,如同一张温柔的网,将苏晚紧紧束缚,动弹不得。一个用眼泪和脆弱作为武器,一个用沉默和退让作为盾牌,在名为“家庭”的牢笼里相互折磨。
“苏晨,” 林静秋等她哭声稍歇,缓缓开口,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你知不知道,你和苏晚,可能并不是同一个父亲?”
哭声戛然而止。
苏晨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睛却瞪得极大,充满了纯粹的、不似作伪的震惊和茫然。“什么……您说什么?这……这怎么可能?” 她的反应,不像知情者,更像是一个被突兀告知荒诞消息的局外人。
林静秋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捕捉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苏晨眼中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混乱,看起来如此真实。她似乎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这是你母亲临终前,对医生说的话。” 林静秋没有透露是自己亲耳听到,只是陈述,“所以,你姐姐这些年觉得亏欠你、必须让着你,可能从一开始,就源于一个错误的前提。你们之间,本不存在谁天生欠谁。”
苏晨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血色全无,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个消息对她造成的冲击,似乎比苏晚更甚。因为她整个世界——那种基于“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双胞胎,所以我犯错她也会原谅我,我脆弱她必须支撑我”的认知——瞬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不……不会的……” 她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妈妈……为什么……那我的父亲是谁?姐姐的父亲……又是谁?” 她忽然抓住林静秋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陈朗他知道吗?他是不是因为知道这个,才……才对我……”
她没有说完,但林静秋明白她的恐惧。如果血缘秘密存在,那么陈朗对她们姐妹的态度,甚至他介入这段关系的动机,都可能变得无比龌龊和复杂。
“我不知道陈朗是否知情。” 林静秋实话实说,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但苏晨,现在重要的不是追问过去,而是你和孩子的现在。你的情绪波动对保胎极为不利。你必须冷静下来。”
苏晨却仿佛没听见,她陷入了自己的恐慌中:“如果……如果我们真的不是同一个爸爸……那我算什么?姐姐这些年受的苦……我又算什么?陈朗他……他娶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浑身发抖,比刚才更加厉害,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开始攀升。
林静秋立刻按铃叫来护士,同时握住苏晨的肩膀,用力地、清晰地对她说道:“苏晨!听着!无论你的父亲是谁,你就是你!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躺在这里,稳住你的情绪,保住你肚子里的孩子!其他的事情,等以后再去弄明白!呼吸!慢慢呼吸!”
在护士的协助和林静秋的强制命令下,苏晨终于稍微平复了一些,但整个人像被抽走了主心骨,瘫软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不停地流眼泪,无声无息。
林静秋知道,短时间内不能再刺激她了。她示意护士加强监护,尤其注意宫缩迹象,又嘱咐护工留意苏晨的情绪变化,随时报告。
走出苏晨的病房,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刺破了云层,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投下明亮而冰冷的光柱。林静秋站在光柱边缘,感到一阵深切的无力感。一个秘密的揭露,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像投入滚油的水滴,引发了更剧烈的炸裂和痛苦。苏晚濒临崩溃,苏晨陷入新的恐慌,而那个始作俑者陈朗,依然不见踪影。
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关于陈朗,关于陈永贵,关于这一切起源的答案。清水镇的线索指向了过往,但推动当前这场悲剧的核心人物,是陈朗。
她回到办公室,再次打开了内部系统,调出陈朗登记在苏晚和苏晨病历上的手机号码。同一个号码。她用自己的手机,换了一个不常用的号码卡,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被接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和不耐烦:“喂,哪位?” 声音不算年轻,有些低沉,语气里有种习惯性的、不甚在意的敷衍。
“是陈朗先生吗?” 林静秋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普通的业务员,“我这里有一份关于您妻子苏晨女士的保险理赔补充材料需要确认,有些信息需要跟您核对一下,关于受益人……”
“苏晨?” 男人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即更加不耐烦,“我在出差,很忙。你找她自己,或者找她姐姐苏晚。这些事情她们处理。” 说完,似乎就要挂断。
“陈先生,” 林静秋迅速接话,语气加重了一些,“苏晨女士现在在医院保胎,情况需要家属密切配合。苏晚女士也刚做完手术。作为她们的丈夫,您是否应该……”
“医生会处理的。” 陈朗打断了她,语气里没有丝毫关切,只有被打扰的不悦,“我项目结束就回去。就这样。”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
林静秋握着传来忙音的手机,站在清晨的阳光里,只觉得那阳光毫无温度。陈朗的态度,印证了苏晚和苏晨话语中的冷漠与缺席。这个男人,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游离在这两个痛苦女人的世界之外,却用无形的线牢牢牵制着她们。
她需要更多关于陈朗的信息。仅仅一个电话,远远不够。
上午的查房时间到了。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处理其他病人的事务。去看苏晚时,她还在沉睡,但脸色比夜里好了一些。心理医生反馈,等她醒来会继续进行干预。苏晨那边,情绪依旧极其低落,但好在没有出现明显的宫缩迹象,胎儿情况暂时稳定。
午休时间,林静秋几乎没有休息。她开始利用自己的人脉网络,非常谨慎地打听关于“陈朗”这个人。他登记的工作单位是一家规模不小的贸易公司。她托了一位在工商部门工作的老同学,帮忙查询那家公司的法人及股东信息,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陈朗的背景资料。
同时,她将清水镇带回的那张局部照片,扫描后发给了那位老同学,请他帮忙在公安系统内部(以非常规的、需要权限的方式)尝试进行人像比对,重点是陈永贵年轻时的样貌,看看是否能找到他后来的踪迹或身份变化。她知道这有风险,也越过了某些界限,但眼下,常规渠道似乎已经无法触及真相的核心。
下午,她去参加了一个院内的学术会议,心思却有一半飘在别处。会议中途,手机震动,是老同学发来的加密邮件。她借口去洗手间,点开。
关于贸易公司的查询有了初步结果:陈朗并非公司法人,也不是显名股东,但查询到一份去年的公司内部审计报告附件(老同学通过特殊渠道获取),里面有一笔数额不小的“顾问咨询费”支付给一个名叫“陈永贵”的个人账户,备注是“项目引进顾问”。付款频率不固定,但持续了数年。
陈永贵。陈朗的父亲。他不仅没有消失,还和儿子所在的公司有隐秘的经济往来。
另一封邮件是关于照片比对的,结果让人意外——系统内没有找到与陈永贵年轻时高度匹配的身份信息。要么是他后来彻底改了身份,要么是他的原始户籍信息在某个环节被遗漏或处理过。
陈永贵这个人,如同一个幽灵,在官方记录中模糊不清,却又通过金钱的纽带,与儿子的现在隐隐相连。
林静秋靠在洗手间冰凉的瓷砖墙上,感到一阵寒意。父亲通过儿子就职的公司获取报酬,儿子同时“娶”了父亲可能曾与之有纠葛的女人的一双女儿……这不再是简单的感情纠葛,更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充满算计的网。
苏晚和苏晨,她们在这张网里,到底是被迫的猎物,还是……某种程度上,也是被利用的棋子?她们的母亲秦桂枝,当年在这对父子与她们的关系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需要尽快见到陈朗本人。但如何让他出现?
一个念头浮上心头。苏晨极度不稳定的情绪和保胎状况,或许可以作为一个无法再被忽视的“医疗紧急情况”,由院方正式通知家属,要求必须到场。
她回到会议室,却再也听不进任何学术报告。她开始在心里草拟一份措辞严谨、语气紧迫的《病危(重)通知书》或《家属必须到场告知书》,对象是陈朗。理由可以是苏晨出现先兆流产迹象,情绪崩溃,急需直系亲属(配偶)签字决定进一步治疗方案并给予心理支持。
这并不完全违背医疗规范,尤其是在患者精神心理状态严重影响治疗的情况下。虽然有些冒险,但或许是打破目前僵局、迫使那个隐藏的男人现身的唯一办法。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很长。林静秋知道,另一个不眠之夜也许即将来临。但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等待秘密浮现,她要主动去揭开那张网的第一个绳结。
而绳结的那一端,系着一个叫陈朗的男人,和他身后那个更模糊、更危险的影子——陈永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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