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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通知与面具 ...

  •   《患者病情告知及家属紧急约谈通知书》打印出来,纸张带着激光打印机特有的微热和油墨气味。林静秋的指尖划过标题下苏晨的名字,目光在“目前患者情绪极度不稳,出现强烈焦虑、抑郁症状,伴有间歇性宫缩先兆,心理应激已严重危及妊娠稳定及母体健康,随时可能发生不可预测的恶化”这段她精心斟酌过的措辞上停留片刻。最后是那句:“现正式要求患者配偶或直系亲属,必须于24小时内前来医院,参与紧急病情讨论并签署相关文件。若未能按时到场,院方将根据医疗规范采取必要措施,并保留向有关方面反映情况的权利。”

      措辞严厉,留有回旋余地,但压力给足。她签上自己的名字和职称,盖了科室公章。然后,她用办公室座机,拨通了陈朗那个号码。这一次,她以林静秋主任本人的身份。

      电话接通得比早上快一些。“喂?” 陈朗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惯常的、漫不经心的低沉。

      “陈朗先生吗?我是市一医院妇产科主任林静秋,您妻子苏晨的主治医生。” 她的声音平稳、专业,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瞬,似乎没料到医生会直接找他。“哦,林主任。苏晨她……怎么了?” 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而非关切。

      “情况不乐观。” 林静秋开门见山,语速适中,确保每个字都清晰传递,“苏晨女士在宫颈环扎术后,心理状态急剧恶化,出现强烈应激反应,已有先兆流产迹象。她的情绪崩溃直接威胁到胎儿和她自身的健康安全。我们现在急需家属,尤其是配偶的介入和支持。根据规定和目前状况,您必须在明天下午五点前,亲自来医院一趟。”

      “这么严重?” 陈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烦躁,“我之前跟她通过电话,她没说什么啊。我这边项目真的到了关键节点,走不开。能不能让她姐姐……”

      “苏晚女士刚经历大手术,自身状况不稳定,无法承担此项责任。” 林静秋打断他,语气加重,“陈先生,这不是商量,是正式通知。苏晨女士的病情需要直系亲属做出关键决策并提供必要支持。如果您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到场,我们将视为家属放弃部分知情同意权,并可能启动其他应急预案,包括但不限于向上级主管部门报备。这关系到您妻子的生命安全和她腹中胎儿的去留,请您慎重考虑。”

      她刻意强调了“生命安全”和“胎儿去留”,这是最能触动利益的字眼。

      长时间的沉默。林静秋能听到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背景音,像是咖啡机运作的声音,或者别的什么办公设备。他在权衡。

      “好吧。” 终于,陈朗的声音响起,褪去了那层漫不经心,多了一丝沉下来的、公事公办的味道,“我尽量安排。明天下午,三点左右,我可以过来一趟。但我时间很紧,只能停留半小时。”

      “可以。请准时到妇产科主任办公室找我。” 林静秋没有在时间上纠缠,只要他肯露面。

      “知道了。” 陈朗应了一声,没再多说,挂了电话。

      林静秋放下话筒,手心微微出汗。第一步成了。陈朗答应露面,虽然只给半小时。这半小时,她能挖出多少东西?

      她没有将通知书传真或邮寄给陈朗的公司,暂时保留了这一步。她需要先见他一面,面对面地评估这个人。

      接下来的时间,她处理日常医疗工作,心思却不时飘向明天下午的会面。她反复推敲可能的问题和应对,试图在脑海中勾勒陈朗的形象——一个能让双胞胎姐妹陷入如此泥沼、又如此冷漠抽身的男人。

      她又去看了苏晚一次。苏晚已经醒了,靠坐在床上,眼神依旧空洞,但少了那股濒临悬崖的死寂,多了沉重的迷茫。心理医生刚结束一轮谈话,对她点点头,示意情况暂时稳定,但需要长期干预。

      “他明天下午会来。” 林静秋在床边坐下,对苏晚说。

      苏晚的眼珠动了动,看向她,没有任何情绪波澜,仿佛听到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

      “关于你母亲的事,还有你和你妹妹可能不同父的事,你希望我告诉他吗?” 林静秋问。

      苏晚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静秋以为她不会回答。“告诉他什么?” 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告诉他,我们可能不是亲姐妹?告诉他,我妈临死前说了那样一句话?然后呢?看他是什么反应?惊讶?厌恶?还是……觉得更有趣了?” 她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没意义了,林主任。我现在只觉得……一切都荒谬得可笑。知道或不知道,改变不了任何事。我和苏晨,和他,已经这样了。”

      她的疲惫和幻灭感如此深重,让林静秋一时无言。真相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沉的虚无。

      “但也许,能改变一些事情的走向。” 林静秋轻声说,“至少,让你明白,你不必再背负那些不属于你的罪疚。”

      苏晚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离开苏晚的病房,林静秋又去看了苏晨。她情况更糟一些,情绪低落,不太愿意说话,只是反复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眼神惶恐。林静秋没有再多问,只是嘱咐护士严密监测。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分。林静秋提前整理好办公室,将苏晨的病历、那份《通知书》副本、以及一些相关的医学资料放在桌面上。她泡了两杯茶,然后坐在办公桌后,静静等待。

      两点五十八分,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节奏均匀。

      “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林静秋抬眼望去。陈朗看起来四十岁左右,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发福,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解开一颗扣子。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说有些英俊,是那种带着精明和世故感的英俊。他的眼神很稳,进门后迅速扫视了一下办公室环境,然后目光落在林静秋身上,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略带歉意的微笑。

      “林主任,您好,我是陈朗。抱歉,路上有点堵,没迟到吧?” 他声音温和,举止得体,与电话里那个不耐烦的男人判若两人。他伸出手。

      林静秋站起来,与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干燥,有力,一触即分。“陈先生请坐,时间刚好。”

      陈朗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放松但不松懈,目光坦然地看着林静秋。“苏晨的情况,让您费心了。我最近确实太忙,对她关心不够。” 他主动承认,态度诚恳,“她到底怎么样?电话里您说得挺严重。”

      “这是她的最新检查报告和监护记录。” 林静秋将病历推过去,指着几处关键数据,“情绪评估量表得分显示重度焦虑和抑郁倾向,生理监测捕捉到数次不规律宫缩,虽然目前用药控制住了,但根源在于她的心理应激。陈先生,您妻子反复经历流产,这次怀孕对她心理冲击巨大,她极度缺乏安全感,而配偶的支持是此刻最重要的稳定剂。”

      陈朗认真地看着那些图表和数据,眉头微蹙,显得很担忧。“我明白。是我疏忽了。这次我一定好好陪她,配合治疗。” 他抬起头,“需要我做什么?签字?还是需要特殊的药物或治疗?费用方面不用担心。”

      他的反应无可挑剔,关切、负责、愿意配合。但林静秋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无可挑剔”本身就像一层精心打磨的面具。他的担忧浮在表面,未能真正触及眼底。他更关注“需要做什么”和“费用”,而不是苏晨具体的痛苦感受。

      “目前最重要的是您的陪伴和情绪疏导。” 林静秋说,观察着他的反应,“苏晨反复提到对失去孩子的恐惧,以及对……家庭关系的不安。她似乎承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不仅仅来自怀孕本身。”

      陈朗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露出无奈和些许疲惫的神情。“是,我知道。她和她姐姐……感情比较复杂。苏晨心思重,容易钻牛角尖,总觉得亏欠苏晚,又担心我……唉,家里的事,有时候确实让人心力交瘁。我也一直在努力平衡,想让她们都好好的。”

      他将问题归结为“姐妹感情复杂”和“苏晨心思重”,巧妙地回避了核心矛盾,并将自己置于一个努力调解的疲惫角色。

      “仅仅是姐妹感情问题,会导致苏晨如此严重的应激反应吗?” 林静秋不动声色地问,“我听苏晨提及,你们三位的关系有些……特殊。这种家庭结构本身,可能就会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

      陈朗脸上的无奈更深了,还带上一丝被误解的苦笑。“林主任,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和苏晚……是过去的事了。后来和苏晨在一起,也是阴差阳错,有了孩子……我是想负责任的。至于现在,苏晚身体不好,苏晨又这样,我确实焦头烂额。但我说了,我会负责,会处理好。” 他再次强调“负责”,并将一切归因于“阴差阳错”和“负责任”,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尽管处境尴尬却勇于承担的男人。

      “苏晚知道您今天来吗?” 林静秋突然问。

      陈朗顿了一下,摇头:“还没告诉她。先处理苏晨这边要紧。苏晚……她性子倔,也不太想见我。” 他回答得很自然。

      “您父亲,” 林静秋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家常,“身体还好吗?听苏晚提过一点您家里的事。”

      这一下,陈朗脸上的面具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尽管迅速恢复常态,但那一瞬间的惊愕和警惕没能完全掩盖。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笑容略微僵硬:“我父亲?他……去世很多年了。林主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哦,抱歉。” 林静秋露出歉意的表情,“可能是我记错了,或者苏晚说的是别的。只是偶然想到,随口一问。” 她将话题拉回,“关于苏晨的治疗,除了您的陪伴,我还建议邀请专业的家庭治疗师介入。你们三人的关系模式,可能是她压力的重要来源。您觉得呢?”

      陈朗显然还沉浸在刚才那个突兀问题的余震中,反应慢了半拍。“家庭治疗师?” 他重复了一遍,随即摇头,语气变得有些生硬,“我觉得没必要。这是我们自己家的事,外人介入反而更乱。我会多花时间陪苏晨,开导她。谢谢您的建议。”

      他拒绝了,而且拒绝得很快,带着一种领地被侵犯的不悦。

      “好吧,尊重您的意见。” 林静秋没有坚持,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陈先生。这份文件需要您签署,表明您已知晓苏晨女士的病情并同意目前的治疗方案。” 她将那份《通知书》递过去。

      陈朗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目光在“随时可能发生不可预测的恶化”和“若未能按时到场……”等字句上停留片刻,然后干脆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流畅,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不容置疑的果断。

      “谢谢配合。” 林静秋收好文件,“您现在可以去看看苏晨,她需要您。”

      陈朗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脸上重新戴上那副得体而略带疲惫的面具。“好的,我这就去。再次感谢林主任。”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关于我父亲……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他离开了。办公室门轻轻关上。

      林静秋坐在椅子里,缓缓吐出一口气。刚才的会面,信息量巨大。

      陈朗是个极其善于伪装和控制局面的人。他敏锐、谨慎,滴水不漏。但他有两个瞬间的失态:一是当话题从苏晨姐妹引向“三位关系”时,他虽有准备,但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二是当突然问及他父亲时,那瞬间的惊愕和随之而来的警惕与否认,几乎是不打自招。

      他否认父亲在世。但老同学查到的、持续支付给“陈永贵”的顾问费,就在去年还有记录。他在撒谎。

      为什么撒谎?仅仅是不愿提及过往,还是他父亲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需要隐藏的秘密?这个秘密,是否与秦桂枝,与这对双胞胎姐妹的身世有关?

      陈朗去看苏晨了。他会对苏晨说什么?安抚?表演深情?还是其他?

      林静秋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不一会儿,看到陈朗的身影走出住院部大楼,他没有过多停留,径直走向停车场,上车,离开。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仿佛完成了一项必要任务。

      他果真只给了“半小时”,一秒不多。

      面具戴得很好,但裂缝已经出现。而裂缝之下,是更深的黑暗。林静秋知道,她的方向没错。陈朗,以及他背后那个“已故”的父亲陈永贵,是打开所有谜团的关键钥匙。

      她需要更直接地切入核心。也许,该从那份持续支付的“顾问费”入手,查查陈永贵究竟以什么身份、为什么能持续从陈朗的公司拿钱。还有,当年清水镇,秦桂枝、陈永贵以及那个可能存在的“另一个男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坐回电脑前,开始起草给那位老同学的新邮件,请求更深入地调查“陈永贵”这个名字下的银行流水、社会关系,以及他与那家贸易公司之间所有可查的往来记录。

      阳光斜照进办公室,落在桌面上那份陈朗刚签过字的通知书上。签名龙飞凤舞,却透着冰冷的距离感。林静秋想,对于苏晚和苏晨而言,这个男人带来的,或许从来都不是温暖,而是另一种形态的、更难以挣脱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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