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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归巢 ...


  •   云天城的火光照亮了小半个夜空。

      云诚没有回头去看。她贴着墙根,在阴影中穿行,避开那些匆忙赶去救火的人群和巡夜的卫兵。右臂的伤口已经止血,凌风给的药粉有奇效,清凉感持续覆盖着伤处,让疼痛变得可以忍受。

      但腿伤依旧是个大问题。

      每走一步,绑着麻绳的地方都像是有钝刀在锯骨头。到后来,她几乎是拖着那条腿在挪动。冷汗浸透了内衫,被夜风一吹,冷得她牙齿打颤。

      从城南到城西的住处,平时只要两刻钟的路程,她走了一个多时辰。

      当那座熟悉的土坯小院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小院很简陋:一圈半人高的土墙,墙头插着防贼的碎陶片;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板上的漆早已剥落,露出原本的木色;三间低矮的土房,屋顶铺着茅草,被风沙侵蚀得稀疏疏疏。

      但院门口挂着一盏油灯。

      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撑开一小片温暖的领域。灯下坐着一个人影,佝偻着背,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补什么。

      是母亲。

      云诚的脚步顿住了。

      她看着那个身影,喉头忽然哽了一下。母亲今年才三十八岁,但看起来像五十岁的人——常年操劳、营养不良、还有失去丈夫的悲痛,都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鬓角已经斑白,眼角的皱纹像干涸河床的裂纹,一双手粗糙得像是老树皮。

      可她还在等。

      每一次云诚晚归,母亲都会在门口等,直到天亮。

      云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脚步显得正常些,推开院门。

      “吱呀——”

      母亲抬起头。油灯的光照在她脸上,能清楚看见她眼中的血丝和疲惫。但在看到云诚的瞬间,那些疲惫都化为了急切。

      “诚儿!”母亲放下针线筐,快步走过来,“怎么这么晚才……你受伤了?!”

      她的目光落在云诚血迹斑斑的外衣上,脸色唰地白了。

      “没事,皮外伤。”云诚想避开母亲的手,但母亲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掀开袖子查看伤口。

      那道弩箭划出的血口虽然止了血,但皮肉外翻,看起来触目惊心。母亲倒吸一口凉气,手指颤抖着想去碰,又不敢碰。

      “怎么弄的?是不是遇到沙盗了?还是……”

      “粮店走水,被溅到的木屑划伤了。”云诚打断她,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已经上过药了。”

      她没说黄泉宗,没说追杀,也没说凌风。

      有些事,一个人担着就够了。

      母亲盯着她看了很久,眼眶渐渐红了。但她没有追问,只是转身朝屋里走:“进来,娘给你重新包扎。灶上还温着粥,你先喝点。”

      云诚跟着进屋。

      正屋里很简陋:一张方桌,几条长凳,靠墙的柜子上供着父亲的牌位。牌位前点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清晨的微光中静静燃烧。

      母亲从里屋拿出干净的布条和药箱。药箱是父亲留下的,一个褪了色的木匣子,里面装着各种瓶瓶罐罐。她挑出一个褐色的小瓶,打开,一股刺鼻的药味弥漫开来。

      “这是你爹以前配的金疮药,效果虽比不上城里的好药,但总比没有强。”母亲说着,用竹片剜出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云诚的伤口上。

      药膏接触到伤口的瞬间,云诚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痛。

      但这种痛是熟悉的,带着父亲的气息。她记得小时候爬沙丘摔伤膝盖,父亲也是这样给她上药,一边涂一边说:“诚儿,疼就喊出来,不丢人。”

      可她从来没喊过。

      不是不疼,只是觉得喊了也没用。疼不会因为喊了就消失,伤口不会因为流泪就好得快。后来父亲也明白了,就不再劝她。

      “另一只手也伤了吧?”母亲轻声问。

      云诚伸出左臂,手背上有一道被碎石划破的口子,不深,但很长。

      母亲沉默地处理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瓷器。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晨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面上投出一个个光斑。

      “参卖完了?”母亲忽然问。

      “嗯。”

      “钱呢?”

      云诚从怀里掏出钱袋,放在桌上。袋口松开,露出里面的铜钱——原本应该有两百多文,但买米的一百二十文没能花出去,粮店就烧了。加上之前在城里躲避追兵时弄丢了一些,现在只剩下一百文出头。

      母亲的眉头皱了起来:“怎么这么少?不是说好买米的吗?”

      “米店关门了。”云诚说,声音听不出情绪,“明天我再去别的店看看。”

      这不算撒谎。米店确实“关门”了——被火烧的。

      母亲盯着钱袋看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她没再问什么,只是起身去灶间,端出一碗温热的粥,还有一小碟咸菜。

      “先吃饭。”

      粥是糙米熬的,很稀,能照见人影。咸菜是去年腌的沙芥,又咸又硬,但至少能下饭。云诚埋头喝粥,动作很快,像是完成任务。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母亲在她对面坐下,又开始缝补手里的衣服——那是小弟云砚的旧衫,袖口磨破了,补丁摞补丁。

      房间里只剩下喝粥的声音和针线穿过布料的窸窣声。

      直到云诚喝完最后一口粥,母亲才又开口:“诚儿,娘有件事想跟你说。”

      云诚放下碗,抬头。

      母亲的手停了,针捏在指尖,微微颤抖:“前些天,东街的王媒婆来过。她说……城南李家的二儿子,想求娶你。”

      空气安静了一瞬。

      云诚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眼神都没有波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像是在听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李家是开布庄的,家境不错。那李二郎今年二十,读过几年书,听说人品也端正。”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自己都不相信这些话,“王媒婆说,如果你愿意,聘礼能给到五十两银子,还有两匹细布……”

      “娘。”云诚打断她,“小弟的纸墨还没买。”

      母亲愣住了。

      “红布也没买到。”云诚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明天我再去一趟城里,看看有没有货。如果买不到,就得去隔壁镇子看看,但那样一来一回要三天,家里的粮食撑不到那时候。得先想办法弄点吃的。”

      她站起身,收拾碗筷,动作利落。

      母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低下头,继续缝补,但针脚乱了,线头缠在一起,怎么也理不顺。

      云诚端着碗去了灶间。

      小小的灶间只有一口土灶,一个水缸,几个陶罐。她把碗洗了,放好,然后舀了瓢水,慢慢清洗脸上的沙土和血迹。

      水面倒映出她的脸。

      十九岁的年纪,本该是容颜最盛的时候。她的五官其实生得不错——眉毛细长,眼睛是漂亮的杏眼,鼻梁挺直,嘴唇虽然薄了些,但形状很好。只是常年风吹日晒,皮肤粗糙泛红,眼角那道新伤更添了几分狼狈。

      还有眼神。

      云诚看着水中的自己,看着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面没有少女该有的灵动或羞涩,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空洞的淡漠。

      就像母亲说的,她不像个姑娘。

      不像那些会为婚事脸红心跳、会为心上人辗转反侧的姑娘。

      她把水泼掉,转身回屋。

      经过小弟的房间时,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云诚推门进去,看见云砚趴在桌上睡着了。他面前摊着一本书,书页泛黄,边角卷起,是城里旧书摊上淘来的《山河地理志》。油灯里的油快烧干了,灯芯噼啪作响。

      云诚轻轻走过去。

      云砚今年十二岁,已经长得和她差不多高。少年的脸颊还带着稚气,但眉目间是含着读书人的清秀。他睡得很熟,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嘴角还沾着一点墨渍。

      桌上除了书,还有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云诚拿起一张看,是小弟的文章,题目是《论荒漠治理》。字迹工整清秀,论述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完全不像十二岁孩子的手笔。

      她放下纸,伸手想摇醒小弟,让他去床上睡。

      但手伸到一半,停住了。

      油灯的光照在小弟脸上,能清楚看见他眼底的乌青。这孩子太用功了,白天要去城里的私塾旁听,晚上回来还要读书写字到深夜。家里穷,买不起灯油,他就把油灯调到最暗,只够照亮书页。

      云诚收回手,从床上拿起一件旧外衣,轻轻披在小弟身上。

      然后她吹灭了油灯。

      黑暗中,她站了很久,听着小弟均匀的呼吸声,听着窗外渐起的风声,听着这座荒漠边缘小院里所有细微的声响。

      最后她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回到自己屋里,云诚没有点灯。她摸黑走到床边坐下,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

      箱子不大,上了锁。钥匙她随身带着,用细绳穿起来挂在脖子上。她打开锁,掀开箱盖。

      里面是父亲留下的东西。

      几本笔记,一卷地图,一些零碎的物件。笔记是用炭笔写的,字迹潦草,记录着荒漠各处的地形、沙旋的分布、沙鹿野参的生长规律。地图是手绘的,牛皮纸上用朱砂和墨线勾勒出大荒漠的轮廓,上面标注了许多只有父亲才懂的符号。

      云诚拿出地图,在黑暗中展开。

      她其实不需要光。这张地图她看过无数遍,每一道线条、每一个标记都刻在脑子里。父亲生前曾手把手教她辨认:“这里,鬼咽峡的北侧,有一片流沙区,每年九月会往南移动三丈。”“这里,赤沙坡的背阴处,地下三丈有暗河,水质清甜,但取水时要小心沙蝎。”

      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

      最后停在一个地方。

      那是在大荒漠深处,距离云天城至少两百里的地方。地图上只画了一个简单的圆圈,旁边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

      “龙脊沙丘,疑有参王,然险绝,勿近。”

      参王。

      云诚盯着那两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

      父亲从没跟她详细说过那里的事,只在她十六岁那年,偶然提起过一次。当时父亲喝了一点酒,看着窗外的荒漠,喃喃自语:“龙脊沙丘……那地方邪门。沙会唱歌,地会呼吸,还有……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后来父亲就再也没提过。

      直到三年前,父亲进荒漠采参,再也没回来。三天后,巡边的卫兵在荒漠边缘发现了他的尸体——不是死于沙旋,也不是死于沙盗,而是全身经脉尽断,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从内部震碎的。

      卫兵说,尸体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沙土,沙土里混着几根淡金色的参须。

      参王的须。

      云诚闭上眼睛。

      黑暗中,那些记忆碎片般涌来:父亲粗糙的手掌抚摸她的头顶,父亲教她辨识沙旋时严肃的表情,父亲说起龙脊沙丘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还有最后,那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她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

      凌风要参王。

      黄泉宗也要她手里的参——或者说,要她这个人。

      她需要钱,需要很多钱,让母亲和小弟过上好日子,让小弟能正经进学堂读书,而不是在私塾窗外旁听。

      参王可能是唯一的出路。

      但她要怎么去?龙脊沙丘距离遥远,途中要经过数处险地,以她现在的本事,孤身前往无异于送死。而且就算到了,那里有什么在等着她?父亲是怎么死的?

      问题一个接一个,没有答案。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远处传来鸡鸣声,还有早起商贩的吆喝。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的路,似乎比昨天更加迷茫。

      云诚收起地图,放回木箱,锁好。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晨风灌进来,带着荒漠特有的干燥气息。远处,云天城的城墙在晨光中矗立,昨晚那场大火留下的黑烟还在空中飘散,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她看着那道烟,忽然想起凌风的眼睛。

      那双冰灰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冷静地注视着她,说:“我需要沙鹿野参。价钱随你开。”

      随你开。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

      云诚的手按在窗棂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然后她转身,开始换衣服。

      撕掉腿上浸血的麻绳,用清水清洗伤口,重新包扎。换上干净的粗布衣衫,将短刀别在腰间,把钱袋里的铜钱数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她对着墙角那面模糊的铜镜,整理头发。

      镜中的少女脸色苍白,眼神坚定。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参王,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甚至不知道答应凌风的交易是对是错。

      但她知道,有些路,必须走。

      哪怕前方是龙脊沙丘,哪怕那里有父亲未能归来的秘密。

      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诚儿,早饭好了。”

      “来了。”

      云诚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然后推门出去。

      晨光洒满小院,又是,新的一天。

      ---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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