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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暗河交汇 ...

  •   甘绻第一次注意到安年,是在高二那年的深秋。

      那时他已经习惯了低垂着头走路,书包带被故意拽得松松垮垮,以便随时应对突如其来的“意外”。鞋带总会在午休时神秘地散开,教科书扉页偶尔会多出几句辱骂的涂鸦,午餐便当偶尔会消失不见——这些都是六年来循环往复的小把戏,像永无止境的雨季,潮湿而黏腻地渗透他的每一天。

      他几乎不记得未被霸凌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了。记忆里唯一清晰的,是初一那天的黄昏,操场角落那个瘦小的初一男生像破布娃娃一样被几个高中生围在中间。那男生的眼神——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全然放弃的空洞——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甘绻记忆里尘封的角落。

      福利院的走廊那么长,男护工的手那么重,院长的脚步声那么远。

      那个黄昏,他转身离开了操场,把那个眼神和即将爆发的哭喊一起关在了身后。第二天,霸凌对象就换了人。

      “看什么看,甘绻?”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同时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在他的肩膀上。

      甘绻踉跄了一步,没回头,只是把书包带往上提了提。他已经学会了计算他们的路线,避开他们的活动时间,但学校就这么大,有些相遇避无可避。

      “我在看你今天又换了一双新鞋。”另一个声音响起,是林锐,这六年来从未缺席的“常客”,“你那个死了的养父母还挺能攒钱的嘛。”

      甘绻的手指收紧,指甲陷进掌心。养父母是在他初二那年走的,一场车祸,干净利落。葬礼上他哭不出来,亲戚们窃窃私语说这孩子心真硬。只有他自己知道,当那些眼泪终于在他独处时汹涌而出时,它们滚烫得像要灼穿皮肤。

      “行了,跟个哑巴较什么劲。”林锐啐了一口,“晚上老地方,记得来。不来有你好看。”

      他们走了,留下一种熟悉的寂静——不是真的寂静,而是甘绻自己筑起的屏障,将外界的声音过滤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心理咨询师说他这叫“情感隔离”,抑郁症的常见症状之一。甘绻觉得这词太专业了,其实就是习惯了。

      他走向图书馆,那是学校里少数几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经过宣传栏时,他的余光瞥见了一张照片。

      是安年。

      照片上的少年站在全国数学竞赛领奖台上,表情平静得近乎漠然,举着奖杯的手势标准得像经过测量。甘绻听说过他,或者说,这所学校里没人没听说过他——法官的儿子,钢琴家的学生,成绩永远第一,长相无可挑剔,像是从某个完美模具里铸造出来的标准品。

      甘绻的目光在那张脸上停留了几秒。不是因为安年有多好看,而是因为那种神情——那种完美却空洞的表情,像一尊精心雕琢却没有灵魂的塑像。

      他突然觉得,他们或许是同类。

      虽然一个是云端上的天之骄子,一个是泥沼里的无名杂草。

      安年放下琴盖时,墙上的时钟刚好指向晚上九点。

      三十七分钟的练习,肖邦的夜曲Op.9 No.2,每一个音符都精确到毫秒,每一次踏板都遵循着老师标注的记号。完美,一如以往。母亲坐在沙发上听完了整首曲子,在他起身时才轻轻鼓掌,三下,节奏均匀。

      “第七小节的颤音可以再轻一些。”她说,声音像丝绸一样光滑,“下周李教授的沙龙,你就弹这首。”

      安年点头,没有询问是否可以选择其他曲目。选择权不在他手中,就像他的人生轨迹——六岁学琴,八岁加入奥数班,十岁获得第一个省级奖项,十二岁开始学习辩论与逻辑学。他是父亲判决书上的有力证据,是母亲社交圈里的优雅谈资,是一个被精心编排的程序,运行流畅,从不出错。

      “你父亲今晚不回来了。”母亲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检察院的人来找过他。”

      她的语气没有波动,但安年捕捉到了那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紧绷。他擅长这个——观察微表情,分析潜台词,预测行为模式。这些技能是父亲刻意培养的,“一个优秀的决策者必须能读懂人心”,他说。

      “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安年问,声音平稳。

      母亲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复杂,像是评估一件作品是否出现了瑕疵。“做好你该做的就行。”

      她离开后,安年走到窗前。别墅外的路灯在秋雾中晕开一圈圈光晕,整齐划一,像他的人生一样无可挑剔。但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就像一首完美演奏的曲子里藏着一个听不见的错音。

      这种感觉从他记事起就如影随形。他能够模拟出各种情绪——在领奖时微笑,在慰问逝者家属时蹙眉,在辩论赛中表现适度的激情——但他从来不确定这些情绪是否真实存在。它们更像是肌肉记忆,是条件反射,是程序运行的结果。

      父亲说这是“自律”,母亲说这是“修养”。

      安年觉得这可能是某种残疾。

      图书馆的角落成了甘绻的避难所。书架间的狭窄过道里,他缩在靠墙的位置,膝盖上摊着一本已经翻烂了的《百年孤独》。他并不真的在阅读,只是需要一点东西来挡住脸,挡住可能投来的视线。

      脚步声响起时,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但来人不是林锐他们,而是安年。

      甘绻从书页上方偷看。安年穿着熨烫平整的校服,书包是某个他不认识的国外品牌,脚步轻而稳,像猫。他在对面坐下,摊开一本厚重的数学竞赛习题集,开始做题。

      整整四十五分钟,安年没有抬头一次,没有变换姿势,甚至没有喝一口水。他的专注像一道无形的墙,把整个角落都包裹进一种异样的宁静中。甘绻发现自己竟然慢慢放松下来,书页上的字开始有了意义。

      直到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响起。

      安年合上书,站起身,动作流畅得像机械。他转身时,目光无意中与甘绻相遇。

      那一刻,甘绻看到了某种东西——不是同情,不是好奇,而是一种几乎和他一样的空洞。尽管安年的表情完美无瑕,礼貌性地微微点头,但那双眼睛深处,什么也没有。

      “你还不走吗?”安年的声音很平静,音调适中,符合一切社交礼仪。

      甘绻摇了摇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被误解为不礼貌,又低声补充:“马上。”

      安年已经转身离开,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甘绻慢慢收拾书包,手指触碰到书包侧袋时,摸到了一张纸条。不是林锐他们常塞的那种辱骂字条,而是一张干净的白纸,上面用极其工整的字迹写着一行字:

      “第132页,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发现冰块的段落,你反复看了七次。”

      没有落款。

      甘绻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迅速翻开《百年孤独》,找到那一页。那段描写孤独与发现的文字边缘,有他指甲无意中留下的浅浅痕迹。

      安年注意到了。在那样专注做题的四十五分钟里,他竟然注意到了这个。

      甘绻把纸条揉成一团,握在掌心。纸团粗糙的触感异常真实,像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一丝光亮,微弱,但确实存在。

      他走出图书馆时,秋夜的冷风灌进衣领。林锐和几个人靠在自行车棚旁抽烟,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

      甘绻低下头,准备像往常一样快步走过。

      但这一次,在即将擦肩而过时,他抬起头,与林锐对视了一秒。

      就一秒。

      然后他继续向前走,身后传来含糊的咒骂和笑声,但没有跟上来。

      回到养父母留下的那间老旧公寓,甘绻打开灯。四十平米的空间里,一切都还保持着两年前的样子,只是多了灰尘和寂静。他从书包里拿出那个纸团,小心翼翼地展开,抚平。

      工整的字迹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

      甘绻打开那本《百年孤独》,翻到132页,重新阅读那个段落:“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

      包括他心中刚刚萌生的,那种陌生而微弱的感觉——像是隔着厚厚的冰层,听见了远方另一条河流的流动声。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他第一次,想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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