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空》洄安巷zZ

15、创造自己的世界

　　安年提出“创造自己的世界”这个想法时，是在四月初的一个雨天。

　　雨不大，细密的雨丝像雾一样笼罩着城市，窗玻璃上水痕蜿蜒，像地图上未标记的河流。他们坐在图书馆的老位置上，甘绻在看一本诗集，安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暑假。”安年突然说，笔尖停在纸页上。

　　甘绻抬起头。“暑假怎么了？”

　　“我们有一个暑假的时间。”安年的眼睛亮着一种新的光，那种甘绻开始认出是“安年有了一个计划”时的光，“接近三个月。我们可以做点什么。”

　　“做什么？”甘绻问，心里却已经隐隐期待——安年的计划总是有趣的，即使最初看起来有些疯狂。

　　安年合上笔记本，转向甘绻。“我们需要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这句话听起来宏大，甚至有点戏剧性。但安年说得很认真，就像在陈述一个数学定理。

　　“一个世界？”甘绻重复，“像...建立一个国家？还是发明一种语言？”

　　安年笑了，那是一种轻松的、真正开心的笑。“没那么宏大。我是指，一个空间，一段时间，一种存在方式，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不被打扰，不被定义，不扮演任何角色，只是...做我们自己，一起。”

　　他停顿了一下，整理思绪。

　　“你看，我们一直在学习如何在这个已有的世界里生存——学习规则，适应期望，处理创伤，建立关系。这很重要。但也许，我们也需要一段时间，完全脱离那个世界，去创造一个小小的地方，按照我们自己的规则生活。”

　　甘绻思考着这个概念。一个自己的世界。听起来像梦，像他笔记本里那些诗意的想象。但安年用如此逻辑、如此认真的方式提出来，让它听起来既可行又必要。

　　“怎么创造？”甘绻问，身体前倾，已经感兴趣了。

　　“去旅行。”安年说，“不是旅游景点的旅行，是真正的旅行。去一个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住一段时间。可能是一个小镇，可能是一个山村，可能是一个海边的小屋。不重要哪里，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创造我们的日常，我们的节奏，我们的...世界。”

　　这个提议让甘绻感到一阵兴奋的眩晕。旅行，离开这个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城市，离开那些熟悉的面孔和期待的眼神，和一个你爱的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但我们没有钱。”现实很快击中了他。安年家虽然曾经富裕，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而他自己，更不用说。

　　“我有一些储蓄。”安年说，“以前竞赛的奖金，还有一些...嗯，算是‘完美儿子’的奖励金，我一直存着没用。母亲也支持，她说我需要一些时间，真正地...自由。”

　　“那学校呢？”甘绻问，“暑假作业，补习班...”

　　“我们可以带书，可以自学。”安年说，“但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学习那些不在课表上的东西：如何一起生活，如何做决定，如何处理冲突，如何...创造。”

　　他握住甘绻的手。“这不是逃避，甘绻。这是积极的创造。我们带着我们学到的——关于情感，关于爱，关于诗意——然后在一个新的环境中实践它们。看看当我们完全是自己时，会是什么样子。”

　　甘绻看着他们相握的手，感到安年的掌心温暖而坚定。一个自己的世界。按照自己的规则生活。这听起来如此美好，美好得让他害怕——害怕它不会实现，害怕即使实现了，他也不知道如何在那里生活。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他开口，声音犹豫。

　　“我知道你会害怕。”安年轻声说，“我也会害怕。但我们可以一起害怕，一起学习，一起创造。就像我们一直在做的那样。”

　　雨继续下着，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翻书声和远处电脑的嗡嗡声。在这个熟悉的环境里，安年提出了一个如此不熟悉的计划，一个冒险，一个可能性。

　　“你想去哪里？”甘绻最终问，这个问题意味着他已经在考虑“如何”而不是“是否”了。

　　安年微笑，知道甘绻同意了。“我想去有山有水的地方。山给人依靠，水给人流动。一个安静但生机勃勃的地方。而且...最好有雨。因为我记得你喜欢雨。”

　　这句小小的观察让甘绻心头一暖——安年记得，在意，并把它纳入计划。

　　“我们可以找一个小镇，租一间房子，住一个月。”安年继续说，声音里有种安静的兴奋，“我们自己做饭，自己安排时间，每天一起散步，读书，写作，或者只是...坐着，看云，听雨。”

　　“听起来像梦。”甘绻轻声说。

　　“那就让梦成真。”安年说，“我们值得一个自己的世界，哪怕只是暂时的。”

　　计划开始了。它不像安年以前做的任何计划——没有精确的时间表，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成功”的标准。这个计划的唯一目的，就是存在，一起，自由地。

　　他们在网上寻找目的地。不是热门旅游城市，而是那些地图上几乎看不见的小点：云南的山村，浙江的水乡，四川的小镇，福建的渔村。他们一起看照片，读描述，想象在那里生活的样子。

　　“这个怎么样？”一天晚上，在甘绻的公寓里，安年指着电脑屏幕，“青石镇。在皖南山区，有古桥，有溪流，有茶园。人口不多，游客很少。我们可以租一个老房子，房东说有一个小院子。”

　　照片上是一个白墙黛瓦的徽派建筑，院子不大，但有一棵桂花树，一口老井，石桌上覆盖着青苔。远处是层层叠叠的山峦，云雾缭绕。

　　甘绻看着那些照片，感到一种奇怪的熟悉感，仿佛在梦中见过这个地方。

　　“这里会下雨吗？”他问。

　　安年查了查气候资料。“会。夏季多雨，尤其是午后雷阵雨。而且因为山区，云雾很多，有时候整个小镇都笼罩在雾里，像仙境。”

　　“像我们的世界。”甘绻轻声说，“隐藏在雾里，只属于我们。”

　　他们联系了房东，一个和善的老人，听说是两个学生要来过暑假，很爽快地答应了，租金也不高。安年的母亲帮忙沟通细节，甚至寄去了一些必需品——床单，炊具，应急药品。

　　“你母亲真的支持吗？”甘绻问，仍然觉得这太美好而不真实。

　　“她比我还支持。”安年说，“她说我父亲的事情让她明白，人不能一直活在别人的期望里。我们需要时间找到自己的节奏，自己的声音。”

　　出发前一周，他们开始打包。不是旅游的行李，而是生活的行李：书，笔记本，安年的相机，甘绻的薄荷（装在便携花盆里），简单的衣物，还有那个写着他们合作诗的笔记本。

　　“我们要带这个？”甘绻拿起笔记本。

　　“当然。”安年说，“这是我们世界的‘宪法’。记录了我们如何思考，如何感受，如何相爱。在新的地方，我们会写更多。”

　　出发前一天晚上，甘绻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象着那个叫青石镇的地方，想象着和安年一起生活的样子。兴奋和恐惧交织，像两条纠缠的河流。

　　手机震动，安年的信息：“睡不着？”

　　“嗯。你呢？”

　　“也睡不着。在想我们明天这个时候，就已经在路上了。”

　　“你害怕吗？”甘绻问。

　　过了几分钟，回复才来：“害怕。但更多的是期待。期待看到你在一个新地方的样子，期待我们创造的生活，期待...我们的世界。”

　　甘绻看着这句话，感到眼泪涌上眼眶。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满溢的、温暖的、难以命名的泪。

　　“我也期待。”他回复，“晚安，安年。”

　　“晚安，甘绻。明天见，在我们的世界开始的地方。”

　　旅程本身就像一场梦。

　　火车穿过田野，隧道，桥梁。窗外景色变换，从城市到乡村，从平原到丘陵。甘绻靠窗坐着，安年坐在他旁边，两人共享一副耳机，听着轻柔的音乐，偶尔交谈，更多的是安静地看着窗外。

　　“我们正在离开旧世界。”安年轻声说，当火车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黑暗暂时包围了他们，“然后进入新的。”

　　隧道尽头，阳光重新涌入车厢，外面是连绵的青山，梯田像绿色的台阶，一级一级通向云雾深处。

　　青石镇比照片上更美，也更真实。

　　小镇依山而建，青石板路蜿蜒，白墙黛瓦的房屋错落有致，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红灯笼，有些已经褪色，但更显岁月痕迹。一条清澈的溪流穿过小镇，几座古桥横跨其上，桥下妇人洗衣，孩童嬉水。

　　他们的房子在小镇边缘，更安静，更靠近山。房东老人姓陈，七十多岁，精神矍铄，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但很热情。

　　“房子旧，但干净。”陈爷爷说，推开木门，“院子小，但安静。你们城里娃，来这里图个清静，好。”

　　院子确实小，但正如照片上那样，有一棵茂盛的桂花树（虽然现在不是花期），一口老井，石桌石凳。房子内部简单但整洁：一间卧室，一间小客厅，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家具都是老的，木头发暗，但擦得很干净。

　　“这是你们的了。”陈爷爷把钥匙交给安年，“一个月，好好过。山里晚上凉，被子在柜子里。买菜去镇上的早市，新鲜。有问题来找我，我就住在下面那栋。”

　　他离开后，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午后阳光透过桂花树的枝叶洒下斑驳光影，井水清澈见底，映出天空和云朵。远处传来溪流声，鸟鸣声，偶尔的人声。

　　安静，但不寂静。生机勃勃，但不喧闹。

　　“我们的世界。”安年说，转向甘绻，眼睛亮晶晶的。

　　甘绻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植物的清香，泥土的湿润，山的气息。“我们的世界。”

　　他们花了第一个下午整理行李。把书放在窗边的桌上，把薄荷放在院子里石桌上，把床单铺好，把炊具洗好。简单的事情，但因为一起做，因为在新地方，因为知道这是他们创造生活的开始，变得神圣而温暖。

　　傍晚，他们去镇上买菜。早市已经散了，但还有几家小店开着。卖菜的阿婆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但很快露出了笑容。

　　“新来的？租了陈爷爷的房子？”她问，口音重但能听懂。

　　“是的。”安年回答，“我们来过暑假。”

　　“好，山里凉快。”阿婆点头，多给了他们一把青菜，“送的。年轻人，好好玩。”

　　他们买了米，油，盐，一些简单的蔬菜和鸡蛋。回程路上，夕阳把天空染成橙红色，山峦的轮廓在暮色中柔和而神秘。炊烟从各家屋顶升起，空气中飘散着饭菜的香气。

　　“像回家。”甘绻轻声说，提着菜篮的手被安年自然地接过。

　　“这就是家。”安年说，“只要我们在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们在小厨房里做了第一顿饭。甘绻洗菜，安年切菜，配合笨拙但愉快。鸡蛋炒得有点老，青菜煮得有点软，米饭水放多了。但坐在院子里，就着夕阳的余晖，那是他们吃过最美味的晚餐。

　　“明天，”安年说，给甘绻夹菜，“我们制定这个世界的规则。”

　　“规则？”

　　“嗯。”安年点头，“每个世界都需要规则，即使是暂时的世界。但规则是我们自己定的，为了让我们更好地生活，更好地相爱。”

　　这个想法让甘绻感到兴奋。“比如？”

　　“比如...每天一起做一件事，无论大小。比如尊重彼此的独处时间。比如有什么感受都要说出来，即使害怕。比如...每天写一点东西，记录这个世界的样子。”

　　“那我们的规则第一条，”甘绻说，眼睛里闪着光，“允许不完美。允许犯错，允许笨拙，允许不知道怎么做。”

　　安年微笑。“好。第一条：允许不完美。”

　　“第二条，”甘绻继续说，“珍惜小事情。一顿简单的饭，一次散步，一场雨，一次对话。”

　　“第三条，”安年接上，“保持好奇。对世界，对彼此，对自己。”

　　“第四条，”甘绻说，“记得感谢。对给予，对接受，对存在。”

　　他们就这样，在暮色中，在桂花树下，在属于他们的院子里，制定着他们世界的规则。没有写在纸上，但写在心里。

　　夜晚降临，山里的夜确实凉。他们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听着窗外的虫鸣，远处的溪流声，偶尔的狗吠。

　　“甘绻。”安年轻声说。

　　“嗯？”

　　“你在我们的世界里，感觉怎么样？”

　　甘绻思考着。他感到害怕吗？有一点。感到不确定吗？当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一种归属感，一种“我属于这里”的确定。

　　“像一块终于找到合适位置的拼图。”他最终说，“不是说我完美了，完整了。而是说...我允许自己不完美，不完整，但依然被接纳，被欢迎，被爱。”

　　安年转过身，在黑暗中看着他。“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在这里，我不需要是‘安年的儿子’，不需要是‘优秀学生’，不需要是任何标签。我只是安年，和你在一起的安年。这很...自由。”

　　他们相拥而眠，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这个属于他们的世界里，睡得比任何时候都安稳。

　　因为创造自己的世界，不是要完美，不是要永恒，而是要真实，要自由，要爱。

　　而他们，在这个皖南山间的小镇里，在这个青石板路尽头的小院里，开始了他们的创造。

　　一天一天，一步一步，用简单的日常，用真诚的对话，用温暖的陪伴，用不完美的尝试。

　　创造着一个只属于他们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冰融化后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雨落下时可以找到等待的土壤，爱可以慢慢学习，慢慢生长。

　　在这个世界里，两个破碎但勇敢的少年，正在学习如何成为完整的自己，如何成为彼此的依靠，如何建造一个短暂但真实的乌托邦。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