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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未命名的情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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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年家的崩塌始于一个周三的清晨。
没有预兆,没有警告。七点十五分,门铃响了,不是平常送报员的那种随意按铃,而是持续、急促的按压。安年刚换好校服,正准备下楼吃早餐,听到这个声音时,他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僵住了。
父亲去开门。然后是短暂的沉默,接着是几个陌生的男声,低沉而严肃。安年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捕捉到了几个词:“调查令”、“配合”、“暂时限制出境”。
他缓缓走下楼梯,看见客厅里站着三名穿制服的男人。父亲背对着他,肩膀塌陷,那个永远笔挺的脊梁第一次出现了弯曲的弧度。母亲站在楼梯口,手扶着栏杆,指甲深深掐进木纹里。
“安年,回房间去。”母亲说,声音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但安年没有动。他看着父亲转过身,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彻底的、茫然的空白,像一张被擦得太干净的纸。
“没事。”父亲对他说,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失败了,“配合调查,很快会澄清的。你去上学。”
其中一个穿制服的男人看向安年,眼神复杂——有一点同情,一点好奇,一点职业性的评估。安年迎上那道目光,面无表情,这是他唯一知道如何保持的表情。
“需要我留下吗?”他问,声音平稳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不需要。”父亲很快说,“去上学。”
安年点头,转身,上楼,拿书包,出门。整个过程机械而流畅,像排练过无数次的程序。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初冬的寒风吹在脸上,刺骨的冷。安年发现自己没有感觉——不,更准确地说,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没有感觉”。大脑在分析:父亲被带走调查,这意味着什么?案件严重性升级,社会关系网进一步破裂,家庭经济可能受到影响,他的未来计划需要调整...
所有这些分析都清晰、冷静、逻辑严密。但他没有感到悲伤,没有感到愤怒,没有感到恐惧。就像在分析一个案例,而案例的主人公恰好与自己同名。
然后他想起了甘绻。
那个站在图书馆角落,总是低着头,却会在某些时刻突然直视他的少年。那个手臂上有淤青,眼神里有警觉,但偶尔会露出极短暂、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的少年。
安年拿出手机,给甘绻发信息:
“今天不去图书馆了。”
发送后,他看着手机屏幕。甘绻通常会很快回复,简单的一个“好”或者“知道了”。但今天,几分钟过去了,没有回复。
安年继续走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他想再发一条,解释一下,或者说点什么。但他不知道说什么。解释父亲的事?那太私人了。说家里有事?那太模糊了。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缺乏描述情感和分享私事的能力。所有训练都教他如何应对公众场合,如何保持形象,如何逻辑思考,但没有人教他如何在朋友——如果甘绻算朋友的话——面前表达脆弱。
朋友。
这个词在脑中回响,陌生而笨拙。
甘绻没有看到安年的信息,因为他的手机在林锐手里。
课间操时间,教学楼后的废弃花房。甘绻被堵在墙角,这一次没有安年偶然路过解围。
“听说你跟安年走得很近啊。”林锐把玩着甘绻的旧手机,那是一款三年前的机型,屏幕已经有裂痕,“天天发信息,挺热络嘛。”
甘绻沉默。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手机,不是因为它值钱,而是因为里面有安年的信息,有那些关于冰和雨的对话,有那个安静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角落。
“问你话呢。”一个跟班推了他一把。
甘绻踉跄了一下,后背撞在墙上,一阵钝痛。他抬起头,看着林锐:“还给我。”
声音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惊讶。
林锐挑眉:“哟,硬气了?因为有人撑腰了?”他打开手机,划动着屏幕,“我看看你们都聊些什么...‘冰融化后变成什么’?‘雨会落到哪里’?啧啧,真浪漫啊。”
甘绻感到一阵冰冷的愤怒从脊椎升起。不是因为他们欺负他——他已经习惯了——而是因为他们侵犯了那片唯一干净的领域。图书馆的角落,那些沉默的午后,那些简单但真实的文字交流...这些是他们无权触碰的。
“还给我。”他又说了一遍,声音更低,但更坚定。
林锐笑了,那种充满恶意的笑。“求我啊。跪下来求我,我就还给你。”
花房里很安静,只有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声。甘绻看着林锐,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六年来,这张脸出现在他无数个噩梦里,出现在他每一个试图逃避的转身中。
他突然想起安年纸条上的字:“冰在阳光下会融化,但需要时间。”
时间。六年够长吗?
甘绻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声音出奇地平稳:“我不会求你。永远不会。”
林锐的表情变了。那是一种被挑战的愤怒,混合着惊讶——甘绻从未这样反抗过。
“你以为安年真在乎你?”林锐逼近一步,“他那种人,玩玩而已。现在他家出事了,自身难保,你以为他还有空管你?”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刺穿了甘绻努力维持的平静。安年家里出事了?今天没来图书馆是因为这个?
“他家怎么了?”甘绻问,声音里有一丝他不想承认的紧张。
林锐捕捉到了这丝紧张,笑容变得得意:“你还不知道?他爸被带走了,受贿,枉法裁判。安年完了,他家完了。你抱错大腿了,小孤儿。”
每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甘绻心上。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分析信息:安年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因为不信任?因为觉得没必要?还是因为...不想让他担心?
最后那个可能性让甘绻感到一阵陌生的刺痛。
“把手机还给我。”他说,第三次。
林锐盯着他,似乎在评估他的决心。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将手机高高举起,然后松手。
手机落在地上,屏幕彻底碎裂,黑色的裂缝像蛛网般蔓延。
甘绻看着那些裂缝,突然想起了养父母车祸后的那辆汽车,挡风玻璃就是这样裂开的,密密麻麻的纹路,将世界分割成无数碎片。
他没有去捡手机,而是抬起头,看向林锐。那双总是低垂躲避的眼睛,此刻直视着对方,清澈而冰冷。
“你害怕了。”甘绻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你害怕我发现,你除了欺负比你弱小的人之外,什么都不是。”
林锐的脸瞬间涨红,一拳挥了过来。
甘绻没有躲。拳头砸在脸上,疼痛炸开,嘴里有血腥味。他踉跄着后退,但站稳了,没有倒下。
“再来啊。”他说,吐出一口血沫,“打啊。六年来你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林锐愣住了。其他两个跟班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甘绻的反应不在他们的预料之内——没有哭泣,没有求饶,没有逃跑。只有一种冰冷的、几乎让人不安的平静。
“你疯了。”林锐最终说,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
“也许吧。”甘绻抹去嘴角的血,“但至少我不需要靠欺负别人来证明自己活着。”
他弯下腰,捡起破碎的手机。屏幕已经无法点亮,但外壳还算完整。他把它放进口袋,然后从林锐身边走过,肩膀轻轻撞了对方一下——不是挑衅,只是宣告:我不再避让了。
走出花房时,冬日的阳光刺眼而苍白。甘绻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但他感到一种奇怪的轻盈,像卸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
他想起了安年。那个总是完美、总是冷静、总是保持距离的少年。现在他家里出事了,他一个人面对那些。他会怎么样?会哭吗?会害怕吗?会...需要有人陪伴吗?
甘绻不知道。他不懂什么是爱,不懂如何关心他人。养父母的爱来得太迟,去得太早,他还没来得及学会如何接受,更别说给予。
但他知道一件事:当安年在图书馆角落放下手,轻轻放在他书页旁时,那种沉默的陪伴,是他六年来感受过的唯一温暖。
他想把这份温暖还回去。
即使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即使他笨拙而破碎。
安年在学校天台找到了甘绻。
那是下午放学后,他找遍了图书馆、教室、操场,最后才想到这个地方。甘绻坐在天台边缘的水泥台子上,双腿悬空,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右脸颊有一片明显的淤青。
“你受伤了。”安年说,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甘绻转过头,看到他,没有惊讶。“手机坏了。”他说,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破碎的设备。
安年接过手机,手指抚过蛛网般的裂痕。“林锐?”
“嗯。”
安年沉默了几秒。他在脑中迅速分析:林锐,周明远的表弟,父亲的案件可能影响周家的态度,林锐可能因此更加肆无忌惮...所有逻辑链条清晰而冰冷。
但当他看到甘绻脸上的伤时,那些分析突然失去了意义。有什么更原始的东西在胸腔里涌动,陌生而灼热。
“疼吗?”他问,声音比预想的轻柔。
甘绻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点。但没关系。”
安年在旁边坐下,保持着一小段距离。他们一起看着远方的城市,沉默了几分钟。
“你家里的事...”甘绻终于开口,没有看安年,“我听说了。”
安年没有问他是怎么听说的,也没有解释为什么没有告诉他。这些都不重要了。
“父亲被带走了。”他说,声音平稳,“母亲在联系律师。姑姑搬进来了,说要帮忙,其实是想看看能捞到什么好处。”
这些话如此直接,如此不加修饰,连安年自己都感到惊讶。他从未这样描述过自己的家庭,从未这样暴露过内部的混乱和不堪。
“你呢?”甘绻问。
“我?”安年想了想,“我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觉。理论上,我应该感到悲伤、愤怒、恐惧。但实际上...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就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
他停顿了一下,不确定是否该继续说下去。
“有时候我觉得,我可能从来没有真正感受过任何东西。所有的情绪都是表演,都是模拟。悲伤时该皱眉,高兴时该微笑,愤怒时该提高音量...但我不知道这些表情背后是否真的有对应的情感。”
这是安年第一次对人说出这些话。这些在他心中盘旋多年,却从未找到出口的困惑和恐惧。
甘绻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评价。风继续吹着,带着深冬将至的寒意。
“我懂。”甘绻最后说,声音很轻,“我也不懂...很多事。”
安年看向他。
“养父母去世时,我应该哭。”甘绻继续说,眼睛看着远方,“所有人都看着我,等我哭。但我哭不出来。不是不难过,而是...眼泪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后来我一个人在家时,眼泪才流出来,但那时候已经没有人看到了。”
他转过头,看向安年:“所以别人都说我心硬,说我没良心。但我知道不是那样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在别人面前难过。”
安年感到胸腔里那团陌生的东西又涌动起来。这次他辨认出来了——是共鸣,是理解,是一种“原来你也是”的释然。
“也许我们都需要学习。”他说,“学习如何感受,如何表达。”
“学习?”甘绻微微皱眉,“情感可以学习吗?”
“我不知道。”安年诚实地说,“但如果可以,我想学。”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做了个决定——一个没有经过计算,没有评估风险,纯粹出于冲动的决定。
“你愿意...和我一起学吗?”他问,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犹豫。
甘绻看着他。安年的表情依然平静,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冰层下的暗流,终于找到了出口。
“学什么?”甘绻问。
“所有我们不知道的事。”安年说,“怎么在难过时流泪,怎么在开心时笑,怎么在愤怒时表达,怎么在...关心一个人时,让他知道。”
最后这句话说得异常艰难,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安年意识到,自己从未关心过任何人,从未有过想要让某个人知道自己心意的冲动。
直到此刻。
甘绻沉默了很久。风吹过,他缩了缩脖子。安年注意到他校服很薄,在初冬的天气里显得单薄。
“你会冷吗?”安年问,又补充道,“这个问题...是关心的表达吗?”
甘绻愣了一下,然后嘴角微微上扬——一个真实的、微小的笑容。“是。而且我确实冷。”
安年脱下自己的外套——一件质地很好的羊毛混纺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递给甘绻。
“给你。”他说,“这是...关心的行动?”
甘绻接过外套,披在身上。太大了,几乎把他整个人裹住。他闻到了外套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还有一种属于安年的、干净的气息。
“是。”他说,“谢谢。”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次沉默不同。不再是空洞的、隔离的沉默,而是一种共享的、温暖的沉默。像两个在寒夜里偶然相遇的旅人,分享着一件外套,一起等待黎明。
“安年。”甘绻突然开口。
“嗯?”
“冰融化后变成水,水蒸发变成云,云变成雨。”甘绻慢慢说,像是在重复一个重要的咒语,“但如果雨落到冰上,会加速冰的融化吗?”
安年思考着这个问题。从物理学的角度,是的,只要雨的温度高于冰点。从隐喻的角度...
“会。”他说,“我想会。”
甘绻点点头,像是满意了这个答案。他把脸埋进安年的外套领子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我们就试试。”他低声说,声音几乎被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