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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沉木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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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大雾弥拢,灰蒙蒙的一片。
祝好眠站在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摘下单边耳机四处望望,有点忘记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绿灯,没有车流声。祝好眠肩头被拍一下,有个瓷细的中男声问他:
“你怎么不往前走呀?”
祝好眠回头,一张漆白大脸猝不及防贴上来,和祝好眠眼睛对眼睛。
那是一双小黑眼睛,一双由很粗很粗的眉毛和很深很深的三角卧蚕挤着的,有点凹陷,藏着精光的小黑眼睛。
祝好眠闭眼大叫,抬臂将那人狠狠一推。他的耳机线拽着手机跌到地上,祝好眠没有留意,推完头也不回地往马路对面冲。
漆白大脸追上来,紧贴在祝好眠后脖颈上嘻笑。细雨湿脸,寒气顺着祝好眠的衣领钻入,一路浸透他的后脊骨。
绿灯转红,祝好眠奔到马路中央,一辆灰色面包车从白雾里刹出,车尾直朝祝好眠甩来。
压路声长嘶,油柏石子四分五裂。祝好眠身体骤然腾空,肩上背包飞出,垂落展开的翻盖挡住他的视线。
天旋地转,无数血浆洋洋洒洒地离体而去,同飘飘雨丝融为一体。剧烈颠簸下,祝好眠在地上又滚了几周,接触到马路最边缘的白线才停下。后知后觉的疼痛感随着白雾蔓延,祝好眠趴在地上用力抬头,想看看那辆冲杀他的小面包车。
血水浸透他的衣服,祝好眠的耳道里是他自己潮闷的粗喘声,眼睛里是溢出的黑色异物。视野渐黑,祝好眠挤挤眼,黑色暗斑挥之不去。他这才发觉,那正在遮蔽他视线的东西,貌似是结膜破裂涌出的鲜血。
“哎呀呀,你走得太快啦,差点没追上你……”
祝好眠没有看到车,漆白大脸闪过来,和他面对面贴在地上。祝好眠瞳孔骤缩,远处,两扇车灯应声打亮,炽白灯光投在那张漆白大脸的背后,压得它藏在阴影里的那双小黑眼睛如黑洞古井一般,撕扯着祝好眠的灵魂愈发抽离——
“啊啊啊啊啊啊啊!!!”
祝好眠从黑暗中弹起来,头顶手术灯爆亮,半张属于继父的土褐色脸皮探进灯光里,瞪视祝好眠质问:“怎么突然醒了,赶紧给我躺回去!”
继父全身套在手术服里,医用手套上鲜血淋漓,掌心里还瘫着一块鲜活的人体组织。血水顺着祝好眠的眉骨淌下来,慢慢流进他的眼睛里。
两双手从祝好眠背后探出来,摁着他的肩膀压回手术台上。继父视线上移,五指张开,直直伸向祝好眠的头顶。祝好眠头顶发凉,脑浆阵阵搅动,预感继父要将他的脑子扯出来。
祝好眠不管不顾地别开脑袋,白花花的脑子被扯出很长。他夺回继父手里的脑子塞回去,挣脱束缚跳下手术台,推开继父就往外跑。
手术室的门很容易就被推开,祝好眠冲进走廊里,没看见医院的等候排椅,只看见他在读学校统一铺设的墙砖地板。他现在站在某栋教学楼的顶层,周围熙攘人声,全是夹着书本从教室里涌出来的学生。
祝好眠裹着不合时宜的病号服横穿其中,一瞬间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你怎么跑出来啦?”
离祝好眠最近的那个人歪头问,脖颈扭得很僵硬。
那个人祝好眠认识,是他的舍友。
“快回去,不能跑出来的呀。”
站在舍友身边的另一个人也歪过了头。
那纯洁无瑕的面容,那真挚疑惑的表情,还有那极不自然的肢体动作,都让祝好眠联想到街边橱窗里,那些衣装华丽却没有半分生气的假人模特。
祝好眠激灵一下,浑身起满鸡皮疙瘩。他瞪着对他说话的那两人,捏紧满是细汗的拳头慢慢后退。
“你为什么要跑呀?”
第三个人歪过了头。
祝好眠不回答,算准路线翻身,沿途撞开拦路的学生,扶着脑子往另一处楼梯口跑。
在他背后,歪头学生身上释出点点黑气,向半空中一点汇聚,渐渐团出一道模糊的影子。下面,歪头学生消融瓦解,翻涌的黑雾拧成几股填充影子。
影子只有一颗头和一点点肩颈,为让这道影子更加凝实,下面不断有学生歪头化为黑雾。黑雾推动影子调转方向向前飞荡,祝好眠耳边人声不绝,每个都来自他回忆中的熟人:
“你不要跑呀。”
“你要把你的脑子留下呀。”
“还有你的心,脾,胃,肾……这都是值钱的好东西呀。”
“……”
最后汇成那张漆白大脸温温柔柔的戏询声:
“你要往哪里跑呀?”
祝好眠勾住楼梯扶手,闷头向下俯冲。黑影始终游离在他身后,祝好眠回头瞄它一眼,拐到下一层楼梯口闪身进去。
黑影紧随其后,祝好眠咬牙狂奔,沿着空无一人的楼道绕圈。北方楼盘大多是天井结构,回字形楼道四边连通,转过一圈还能回到起点。
祝好眠用尽全力前冲,特意与黑影拉开距离,先一步回到楼梯间里。他反身将楼梯门拍上锁紧,黑影猛冲到合金门板上,瞬间撞成一块变形的煤饼。
烟气四散,煤饼在门板前使劲扭动几下,聚拢身体重新变成黑影。黑影的漆白大脸上笑容不再,腮肉绷紧露出恼怒之色。
但祝好眠早跑了。
他一直跑到自习室,他记得那里设有公共电话亭。祝好眠进去后卡严门,攥稳颤抖的手腕拨弄按键,给他的母亲打电话。
“嘟,嘟,嘟——”
无人接听。
“嘟,嘟,嘟——”
挂断。
“嘟,嘟,嘟——”
关机。
祝好眠蹲在电话座下面,耳边挂着冰冷的话筒,脑袋越来越痛。
“你想一直躲在这里吗?”
黑影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有点模糊:
“怎么可能让你一直躲着呀?”
话筒如烫手山芋一般被祝好眠丢出去,由弹簧线牵着在空中荡悠一圈,“砰”一声先砸到门上,返回来又砸到祝好眠的膝盖上,最后刮着他的手臂垂到墙壁旁边。
祝好眠被那声砸门响惊起头,不想黑影就在他视线必经之处悬停着,呲着蜡黄的大牙笑得正阴森。它的脸挤在玻璃门板上,压得有些平。从它口中哈出来的水汽糊在玻璃上,蹭掉些黑影脸上的白粉。
祝好眠距离黑影不足二十厘米,额外清晰地看清了它的脸。那张脸五眼正当三庭稍斜,皮肤黑黄皱纹深刻,驼峰高鼻薄唇尖嘴,头较一般成年男性大一圈,不算丑,但真真含着一股邪气,飘飘悠悠看着吓人。
祝好眠眼睛盯在那片黑影身上,回手去捞话筒,扶墙跌跌撞撞站起来准备报警。不料电话线嘭然从座机处崩开,与此同时电话亭四壁自下而上消融,无尽黑夜朝这方天地挤压而来,日光竭尽,星月无明。
黑影飞旋到祝好眠面前桀桀低笑,祝好眠稍愣,手里电话筒劈头朝黑影砸去,绕开它一头扎进旁边的黑夜里。
周遭场景又变了一变,这次不再是城市街景,而是祝好眠老家附近的山野群屋。黑影在背后紧追不舍,如同行事恶劣的小丑,刻意戏耍它心怡的猎物,好捕食到那如丝如缕的惊惧痛苦,满足它猎奇变态的肮脏癖好。
祝好眠确实很痛苦。他没有穿鞋,赤着脚在尖利的碎石土路上奔跑,里面混着的草梗和碎玻璃片割伤他的皮肤,刺得他脚底抽疼。
但是他不敢停下来,他害怕那道黑影,尽管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害怕那道黑影,但潜意识深处就是有声音告诉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被那道黑影抓到。
黑影驱赶他向前,祝好眠还有对老家的记忆,知道再跑只剩下死路。他不知道他还能再跑多久,也不知道他到底还能跑到哪里去,但眼下这条死胡同,是他唯一能选择的出路。
黄泥石墙高耸,胡同里一片昏黑。没有灯,没有风,没有虫鸣声,什么都没有。祝好眠如同开栏入圈的一根筋猪仔,闷头不顾死活地往里面冲。
脚下越来越痛,头脑昏沉,祝好眠在路上狠狠跌了个跟头,磕破了触地的膝盖和手心。但他不敢停,这条胡同他还没有跑到头,黑影还在他背后追。
祝好眠条件反射爬起来继续跑,他边跑边哭,已经快忘记该如何让自己停下来。嘻笑声靠近,熟悉的冷气再次贴上他的后颈,祝好眠狠狠一颤,挥舞手臂不管不顾地乱叫起来。
也许最终他不是被黑影咬死的,而是一头扑到墙上撞死的——
好痛。
创头好痛。
但祝好眠的头没有撞到墙上。他的脸深陷在一团柔软里,额头撞到一块圆润的、坚硬的凸起上,隔着层温热柔软的布料,貌似是一个人的锁骨。
祝好眠愣愣抬头,被那个人的下巴蹭到头顶炸起的头发,酥酥的。
祝好眠此刻就被这个人捞在怀里,双臂托着一起靠在墙上。对方的外衣料子很硬,但是不凉,里外都熏过香,有一股淡淡的沉木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