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法不允许我做人》琢堂

3、重新评估

　　方雯被推进狭长的走廊。风声从头顶低低掠过，像某个庞大机器在缓慢呼吸。

　　她被带到一个半圆形的大厅。天穹般的光幕悬在顶部，仿佛是天空，却死寂无风。

　　脚下是一片透明的地面，下面是成千上万的冷白光点，像无数沉睡的人。

　　【场景加载中。
　　测试类型：异常识别。】

　　方雯：“……异常识别？”

　　还没反应过来，四周光墙开始迅速闪动。

　　三十个与她同龄的青年出现在大厅里。制服一致，表情一致，眼神一致。

　　安静、整齐，像批量组装的模具。

　　只有一个不一样。

　　她站在队伍后方，像被系统默认是“观察者”。

　　光幕给出规则：

　　【请在三十人之中，找出“异常个体”。
　　限时：90秒。
　　失败将触发淘汰复核。】

　　这才是重点：淘汰复核。

　　方雯脊背发冷。

　　她环视人群。
　　每个人都像同一个模板复制的。

　　系统想让她怎么选？

　　她瞥向末尾的女人，那人正看着她，眼神冷淡。

　　90秒倒计时开始。

　　方雯心跳很稳。

　　系统可能不在意她选得对不对，而是想测试她会不会“指出别人”。

　　计时进入40秒时，人群中有人开始微微摇晃。

　　一个瘦削的女孩突然抬头，用极不自然的机械音道：

　　“我不是异常，我不是，我不是——”

　　她眼中的黑色迅速扩散，像墨水淌开。

　　人群产生骚动。
　　几个“正常体”开始后退，但动作一样地僵硬。

　　方雯意识到：
　　系统在场景里安放了“故障体”。
　　她只要指出这个女孩，就能通过。

　　但就在那女孩的瞳孔完全染黑时——
　　周围另外五、六个人也开始同步异常。

　　呼吸错乱、动作抽搐、表情一致崩坏。

　　像掉链子的机械臂突然集体卡死。

　　一瞬间——
　　大厅内每个人都可能是异常。

　　这是一个陷阱题。

　　她如果只选一个，系统会认为她判断力差；
　　如果选多个，系统会认为她“倾向危险行为”；
　　如果不选……那就是她自己去死。

　　90秒只剩15秒。

　　整个场景像疯了一样。
　　异常者开始互相碰撞，动作像断了线。

　　方雯抬起眼，看着混乱的人群，忽然笑了一下。

　　“我报告。”

　　光幕回应：“请说。”

　　“异常个体是——”

　　她抬手，指向光幕顶部。

　　“你。”

　　大厅瞬间肃静。

　　所有人动作定格，就像被一把巨大的手掐住了时间。

　　连那个女人都怔住了一秒。

　　光幕沉默得可怕。

　　随后——迟疑中夹着一丝愉悦：

　　【判断方式：越级。
　　风险等级：S。
　　评定——合格。】

　　人群消失。

　　地面亮起新的路径。

　　女人在寂静中走向她，依然是观察者的淡定，是一种危险的安静。

　　她走到方雯面前，站得很近，近到呼吸能碰到彼此的影子。

　　“十一号。”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从缝隙里漏出的风，“你知道越级判断……通常不被允许。”

　　方雯却只是抬眼，平静得像刚才那场混乱从未发生过。

　　“但你们写了‘判断方式不限’。”

　　女人的眼神被什么微弱地扰动了一下。

　　一分钟前，她对方雯的印象还停留在“新人模板”的框架里——不突出、不越界、不出错。
　　像所有刚被分配岗位的普通青年一样，被测试算法磨得圆滑、无棱角。

　　可现在，她忽然意识到：
　　这个人不是模板。

　　“合格是合格，”女人撤回视线，语气恢复平稳，“但你的回答方式，会触发进一步的评估。”

　　她转身。

　　地面打开一条狭窄的隧道，像一条被封存的轨道重新亮了起来。

　　“跟我来。”

　　方雯没有动。她看着那条路，像在计算它是否是一张口得太过迫不及待的嘴。

　　女人回头，眉眼压着若有若无的冷意：“你刚通过了异常识别测试。接下来是‘结构稳定性’。测试你是否会成为新的异常。”
　　女人说得非常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耐心，“这是流程。”

　　方雯淡淡地笑了下：“是怕我指出太多东西？”

　　她停顿了一秒，眼神像刀锋轻轻擦过方雯的侧脸：

　　“你很聪明，你知道应该怎么选择。”

　　空气里像被什么轻轻拨动，一种隐秘的敌意与兴趣同时散开。

　　女人忽然伸手，在虚空轻触。
　　方雯脚下的透明地面像活过来一样，微微震动。

　　她被迫迈出一步。

　　隧道入口亮起苍白的光。

　　女人的声音贴在她身后：

　　“走吧，十一号。”

　　方雯没有回头。
　　她的影子被隧道的光切成两半，像一扇将被重新格式化的门。

　　然后，她一步、一步，踏入了新的程序。

　　隧道尽头是一扇极薄的金属门。

　　当方雯迈进去时，世界像被静音了一瞬。
　　没有光、没有风、没有脚步声的回声。
　　像是被丢进一个等待输入的空白文档。

　　忽然，四周亮起柔和的光。
　　地面上浮现一行字：

　　【测试：逻辑稳定性】
　　【方向：悖论承载】
　　【规则：若出现矛盾，请保持自洽。】
　　【违规：将触发淘汰复核。】

　　方雯心里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保持自洽？在一个本身就是假设叠加假设的世界里？

　　光面墙缓缓亮起。

　　一个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那是——她自己。

　　但并非镜像，更像是一个延迟 0.3 秒的复制体。

　　复制体缓慢抬头，看向她，眼神空白，却直直地落在她眼里。
　　声音比真正的她更冷，更像机器在模仿情绪：

　　“我是方雯。”复制体说，“你是谁？”

　　方雯没有回答。

　　复制体继续：“你若是十一号，那我是谁？如果你不是，那你现在站在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周围的光骤然一暗——
　　墙面开始浮现文字，如潮水般扩散：

　　【两者不可同时为真。】
　　【两者不可同时为假。】
　　【二者冲突。】
　　【请选择最接近真实的叙述。】

　　三秒钟后，空间传来提示音——
　　冰冷，没有情绪：

　　【倒计时：60秒】

　　复制体却不再等提示，开始逼近，步伐轻，却踏在方雯的神经上。

　　“我有你所有的记忆。”
　　“我出生于此，从未被唤醒。”
　　“我接受培训，应当取得今天的岗位。”

　　“我才是‘合理’的方雯。”

　　方雯头都大了，这不是智力题。这是系统在强迫她承认，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矛盾。

　　复制体靠得更近，声音在她耳边轻轻落下：

　　“如果你是例外，世界就会不稳定。”

　　四面八方的墙忽然出现裂纹状的光，像是系统本身在因她的存在而轻微错乱。

　　【倒计时：30秒】

　　方雯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她”。
　　模样一样、呼吸一样，甚至脖颈处那颗小小的痣也精准复刻。

　　系统让她在“她自己”与“她自己”之间选一个死。

　　——或者选一个谎言。

　　她轻轻吸气，看向复制体。

　　“你说你是合理的。”她声音很轻，稳定得近乎平静。“合理不代表真实。”

　　复制体怔住，像系统暂时无法理解这句话。

　　方雯继续向前一步，逼近她：

　　“权力在我，我选择有利于我的‘真相’。”

　　复制体的面部像被瞬间敲碎，裂出不自然的纹路。

　　“你——才是谎言。”

　　复制体睫毛颤抖：“你没有证据。”

　　“我不需要。”方雯低声道，“因为你刚才质问我是谁。如果你和我完全一样，你不会问。”

　　这是最简单也最无法破解的悖论。

　　复制体后退了一步，像是遇到无法收敛的逻辑递归。

　　墙面光线颤了一下：

　　【判断：主体具备自洽能力。】
　　【悖论承载稳定。】
　　【测试通过。】

　　“等等——”复制体伸出手，像在试图抓住某个未完成的变量。

　　下一秒，它化成无数光点，被系统收回。

　　空白房间恢复寂静。

　　一道门在她面前打开。

　　门外，女人安静站着，像是已经观察了很久。

　　她看着方雯，眼神终于出现了第一丝真正的变化——
　　不是怀疑，不是敌意，而是某种被勾起的兴趣：

　　“你不是新来的那批标准学生。”她低声说。

　　“系统会重新评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