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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2 破碎星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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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时与蜷缩在沙发里,闭着眼睛。
抑制剂在血管里冰冷地流淌,强行将生理暴动压回躯壳深处,却把更多尖锐的碎片留在了意识里。
他决定允许自己哭一分钟,为了羞耻,为了无地自容和“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任由泪水打湿衣袖,用额头抵着膝盖,将记忆沉入识海。
在那里,锁着一个梦。
那是被顾长空标记的夜晚。身体还残留着撕裂的痛和灭顶的欢愉,腺体上烙着S级Alpha霸道到近乎暴虐的气息。明明是苦求多年的“得偿所愿”,明明应该梦见星光、暖阳或者任何与“永恒”有关的意象。
可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小鱼。
在很深、很暗的海底。周围游着各种各样的鱼:会温柔讲解水压公式的“老师鱼”,一讲错题就变成气球的“暴躁教授鱼”,总在珊瑚礁转角冷不丁吓他一跳的“坏心眼守护鱼”,还有挥舞着触手、总想把他卷去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恶势力章鱼鱼”。
梦里还有一个“反派鱼”,开着透明的驾驶舱,在深海里横冲直撞。
小鱼很害怕,但他想保护这片海域。他去找那只总想把他卷走的坏家伙,那只章鱼鱼,鼓起勇气问:“你能给我力量吗?”
章鱼鱼用两只漂亮的眼睛看了他很久,最后吐出一颗发光的珠子。
小鱼吞下珠子,身体开始发光,鳞片剥落,长出翅膀,喉咙里涌出滚烫的火焰。他飞起来,喷出炽亮的龙息,把反派鱼和它的驾驶舱一起赶出了深海。
然后,他赢得了人鱼公主的心。
他们在海底最明亮的宫殿结婚,生了许许多多、有着漂亮尾巴的小小鱼。
……
温时与蜷缩着,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肩膀因为某种压抑的颤抖而微微起伏。
不是在哭。
是在笑。
笑得心口一阵阵发疼,像有细小的冰棱在里面生长、穿刺。
你看,温时与,你的潜意识都比你清醒。
它告诉你:没有顾长空,你也可以是英雄,可以赢得公主,可以有自己的家,可以有很多很多爱。
其实……也不是非他不可吧。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恐慌比刚才信息素暴动时更剧烈地攥住了他。他猛地收紧手臂,指甲陷进上臂的皮肉里,用清晰的痛感把那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压回去。
不能想。想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知道自己失控了。
如果不是许蔚和谭越像处理生化泄露一样第一时间把他锁进这个房间,如果不是许蔚带着最高浓度的抑制剂冲进来,他大概已经把那场关乎联邦脸面、关乎“摩卡”项目声誉的晚宴彻底搞砸了。
顾长空一定会受牵连。
光是这个假设,就让自责和委屈充斥在心里,闷得他喘不过气。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平日里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能讲课、能做实验、能站在台上用数据让所有Alpha闭嘴。可一旦出事,这具S级Omega的身体就会立刻背叛他,把他打回原形:一个需要被额外监护、被小心隔离、被视为潜在麻烦和累赘的“高危”“病人”。
他真的不想这样。
他不想失控,不想因为情绪就导致不可挽回的疏漏。
他也想成为优秀的人。不是“优秀的Omega”,是去掉所有前缀、后缀、被标签化的、真实的、优秀的人。能建立起完整的自信,有高尚稳定的人格,有足够的能力,值得被尊敬。
然后,他想光明正大地,站在顾长空身边。
就像……公主那样。
他其实知道顾长空为什么不喜欢他。
不,甚至或许都不是“不喜欢”。是“无法喜欢”。
因为他是个没用的Omega。没有显赫到能让顾家忽略他第二性征的家世,没有在宴会厅里游刃有余、不给顾长空添任何麻烦的社交能力,更没有能和他并肩作战、在枪林弹雨里互托后背的体魄和精神。
他好像只有一点“小聪明”,能看透粒子的轨迹,能摸清稀晶的脾气。
可这些东西,在觥筹交错的外交场合,在公主那句石破天惊的“缔结婚约”面前,苍白得像一张被水浸透的纸。
毫无用武之地。
谭越说得一点也没错。
他就是只误入黑暗森林的小马宝莉。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他天真善良,恰恰是因为有三匹独角兽一直在保护他,为他耗费额外的心力,为他分神,为他担心。
【像个永远填不满的麻烦黑洞。】
他哭得更伤心了。
但是不行,想要成为希望的那样,想要不给他们添麻烦,想要一直和他们在一起。
至少……至少先停止哭泣。
温时与深吸一口气,用袖子狠狠抹掉脸上残留的湿痕。抑制剂让他的情绪像被冻在冰层下的鱼,麻木,但清晰。他开始用许蔚教他的方式思考,用逻辑,像分析晶格应力一样,分析眼前这团糟。
第一步:后果评估。
他失控了。颈环警报是三级,信息素屏障弹开,实时警报一定已经发送。这件事会被记录,会上报。
反对他的人会怎么写那份报告?
他几乎能背出来:
“情绪控制能力严重缺失,心理素质极不稳定,完全不符合项目首席科学家应有的顶级抗压能力。”
“缺乏大局观与职业素养,因个人情感问题置国家重点项目安全于不顾。”
“对自身作为S级Omega在Alpha密集环境中的特殊风险性认知不足,对核心资产保护意识淡薄。”
他们会要求重新评估他是否适合继续担任“摩卡”项目的首席。他们会提议换人,或者至少,给他套上更紧的枷锁。
第二步:连带影响。
他们不会只攻击他。他们一定会用这件事攻击顾长空。
“作为晚宴现场高级安保协调军官、同时是温时与博士的标记Alpha及项目军方接口人,顾长空准将存在重大失职与判断失误。”
“未能预判合作专家可能遭受的非传统安全威胁(精神/情感攻击),安保策划存在致命漏洞。”
“在面临公私角色冲突时,判断力与行动力出现严重问题。”
他们应该特别希望顾长空停职,好把手伸进“摩卡”项目里。
……
但顾家不会允许。
温时与的思维像精密仪器一样继续运转。
顾家会呈交另一份报告,把事件定性为“诺瓦公主外交行为严重失当引发的意外事故”,重点强调公主的鲁莽与恶意,将顾长空塑造成“沉着应对突发外交挑衅的受害者”。
顾家会怎么描述他?
大概会是“痴缠自家子侄、给长空带来额外麻烦的Omega”吧。
不,等等。
温时与睫毛颤了颤。也许不会。顾家知道他手里握着“摩卡”的核心技术,知道顾长空是他唯一的软肋。顾家可能……会利用这点。在报告里替他辩解几句,强调他“科研贡献卓著,此次实属意外”,以此换取他对顾家、对顾长空更深的依赖和捆绑。
那么温家呢?
温时与几乎能想象二哥温洛谦此刻的表情,唇角微弯、眸色深沉,既优雅又美丽,仿佛带刺的玫瑰。
温家会以“我方首席科学家在合作方负责的外交场合遭受严重身心伤害”为由,向军方、向联邦、甚至向诺瓦施压,索取更多筹码:项目主导权、资源倾斜、政治承诺……
他好像一下子成了三方博弈棋盘上,一颗突然增加了意外权重的棋子。
可笑的是,这颗棋子刚才还在因为“哥不要我了”而崩溃大哭。
【我是变成棋子了吗?】
他好像现在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
温时与慢慢松开了抱着自己的手臂。
他平躺在沙发上,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简洁的灯带。冰冷的白光落进他湛蓝的瞳孔,那里面的水雾已经褪尽了,只剩下一片透明的,近乎冷冽的理性。
不能继续躺在这里了。
他坐起身。
失控让他的肢体有些发软,思维却异常清晰。公主特意给他发了请柬,绝不会只是为了当众给他一刀,可是公主为什么要捅他呢?
不知道。
但她肯定有话想说,也有目的要达成。
他得先回去。
回到那个宴会厅,回到所有人面前。假装刚才的失控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身体不适”,是S级Omega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小敏感。
对。
就这么办。
他不能让哥担心,不能让哥因为他,在后续的麻烦中再多一分被动。
他要让顾长空看见他,知道他没事,知道他还能用,不会成为他的负累。
温时与站起来,走到休息室附带的洗手间,用冷水泼脸。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眶微红,长发有些凌乱,颈间的抑制颈环边缘皮肤红肿着。但那双蓝色的眼睛,已经重新凝聚起某种熟悉的、属于温时与的光芒。
他仔细整理头发和衣物,抚平西装上每一丝褶皱。调动粒子修复面颊和脖颈上的每一丝不妥帖。
他就又变回了那个漂亮的、无害的、专业的温博士。
然后,他对着镜子,轻轻的笑了一下。
温和、疏离、优雅。
甚至,美。
……
他再次蹲下,眼泪还是止不住。
一分钟,再一分钟。
哭完这一分钟。
就再脆弱一分钟。
好不好,行不行?
他将自己紧紧抱住,任由泪水倾覆。
然后,站起身,擦干眼泪。
再次收拾好自己。
转身,走到门边。
他握住门把手,拉开。
走廊上,谭越正背靠墙壁坐在地上,许蔚站在一旁。两人同时转过头来。
温时与的视线扫过他们,唇角微弯:
“坐在地上干什么?”
他迈步走出去,顺手带上门。
“我们回去吧。”他看向两人,声音稳定而清晰,“把戏演完。”
谭越猛地站起身,脸色难看:“你——”
“放心,我没事。”温时与打断他,甚至又弯了弯唇角,“脆弱完了,总得继续。”
他真切地笑了一下,甚至有些羞赧:“我还没让哥爱上我呢。”
谭越的表情看起来要吃人。
爆炸鱼。温时与心底突然浮现出这三个字。他为自己这不合时宜的幽默感笑了一下。
然后看向许蔚。
他总认为,许大哥是他们四个里最坚定的那个。
他对许蔚说:
“许大哥,你陪我一起去。”
许蔚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确认他的心理状态。
沉默了两秒,点点头:“好。”
温时与微笑。
他走在最前面,背脊挺得笔直。深蓝色西装的衣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钻石袖扣在走廊灯光下折射出绚烂的光。
他没有回头看。
他知道谭越和许蔚在身后跟着,知道他们还在担心,知道他们可能随时准备在他撑不住的时候扶他一把。
但这一次,温时与想,他想试着,不需要被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