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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 锚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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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二十七分,三号实验室。
温时与靠在操作台前,一身白大褂。
在他面前,悬浮着七块全息屏幕——
【第三矿带·稀晶矿石开采数据】
【NM3-SC7-3型手环·全寿命周期维护预估(按一亿台列装计算)】
【前线作战环境模拟·能耗曲线对比】
【S级、A级、B级、C级Alpha适配者的粒子调用效率坐标曲线】
以及【测试反馈】
[第1774步兵师·后勤技术士官·卡尔文(B级适配者)]:
“沙漠演习三天,散热口的微孔过滤器比此前好了太多,旧式摩卡经常堵塞,弟兄们得用刺刀尖和小树枝清理,现在这个,持续运行72小时,完全没有堵塞的问题。”
[太空巡逻舰队·三等机械兵·莉亚(C级适配者)]:
“手环的快速拆装卡扣在零重力环境下很难操作。戴着手套更不可能。我们舰上已经有三起因为拆卸不及时导致局部烧伤的报告。能不能……简化一下?”
[远海军事学院·一年级学员·匿名]:
“公主和顾长官都是S级,他们都是如臂使指,真的拿起来就能用,但我算了一下,以我B+的适配度,当前熟练度下,要发挥手环30%的性能都需要集中全部精神力3.2秒。我真的能在这样的敌人面前活下来吗?不过,起码比旧版的7秒要好得多,谢谢温博士。”
温时与盯着这些文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静默了一会,轻轻闭上眼睛。
三年前,他初初踏上战场,只想着加固立场可以增强防御能力,哪怕是只能护住哥的旗舰,他就满意了。可真实的战场,远比他想象的惨烈。
混乱的舰内空间,浑身染血的救援人员,哀嚎,痛哭,爆炸,身体残缺……
“你是来救我们的吧?!”
看到那样疯狂的渴望的眼,温时与不敢回答。
在此之前,他一直身处的,都是明亮、安静、一尘不染的实验室。
心里想的,是我不能让哥死。
……
“我到底在做什么。”他喃喃自语,揉了揉晴明穴。
关掉全息光屏,转过身,一片深灰色撞入眼帘,不知来了多久。
“哥。”温时与有些怔愣。
“在想什么?”顾长空问。
他通常不会问。
温时与的眼睛微微睁大,沉默了两秒,组织了一下语言。
“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他低着头,轻轻诉说:“新设备在S级手中能突破100%得性能,但在普通人手中连70%都是使用上限。这不是线性差距,是一个由生物学天赋决定的、无法通过训练弥补的鸿沟。
“如果迭代,是不是为了S级能更好的发挥实力,就要打造高性能版和普通版,那不仅是装备差异,岂不是连生存率都会彻底分层?设备为追求极限性能,对稀晶纯度、晶格完整性的要求也不一样,还有开采和提纯成本,我是不是,一不小心让打造了一个新的圈层呢?
“如果在实战测试里,证实了一个S级能够抵得上1000名普通士兵,是会把有限的矿脉用来生产1000个普通版,救1000个人的命,还是用来生产10个高性能版,打造10个战神呢?
“还有后勤保障……”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越说越语无伦次。他只是想到了一些,但还没想明白,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想明白。
他抬头看了一眼顾长空,这个总是像灯塔一样的存在。
随即又低下眼,轻声道歉:“对不起,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
还很小的时候,顾长空总会耐心听他这些天马行空的想象,回答他奇奇怪怪的问题,为他指明方向,温柔,让人安心。
但是,他其实已经不记得了,大约就是从他鬼迷心窍,想要爱情,开始吧,顾长空就再也不理会他这些心绪了。
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呢?
如果那时候不表白,哥是不是还能像以前一样,对他那么温柔?
如果他没有觊觎自己得不到的,不要奢望能将灯塔据为己有,哥是不是就不用为他烦心?
也许,他会和公主联姻,成为世俗意义上最成功的典范,和最好的公主在一起,然后,自己作为他的弟弟,作为何其有幸在幼年时受他庇护的小宁,还能偶尔去诺瓦,去看看他,看看他们的孩子……
光是想到这些,心脏就像被一只手狠狠攥紧,雾气在眼眶里氤氲。
温时与低着头,不敢抬起。
实验室里只剩下冷却系统的嗡鸣。
良久,顾长空突然开口。
“你得出答案了吗?”
声音平静得像在询问一份常规报告。
温时与愣住,抬起湿漉漉的蓝眼睛。
答案?什么答案?关于技术伦理?还是公平与效率?
还是,关于一个Omega科学家在两个S级Alpha,在联邦准将和诺瓦公主面前自惭形秽,不知该如何自处,的答案?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眼泪涌了出来。
顾长空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你想的这些,会改变《‘摩卡’微型化项目技术框架协定》里已经框定的内容吗?”
那是一份厚厚的、足有四百多页的文件。他签过字。温洛谦签过字。军方代表签过字。联邦科学院签过字。顾长空也签过字。
那里面写满了技术指标、交付节点、验收标准、知识产权分配、保密条款……
也写满了技术未来的发展方案。
那些都是各方开会定好的东西。是各行各业的专家妥协之后的结果。
温时与的鼻子也有点酸,意识到自己果然很没用。
顾长空说:“我见过太多士兵死在战场上。死因各不相同。离子炮蒸发,饱和轰炸,窒息缺氧,失血过多,病毒,感染,甚至只是在睡梦中,就被一次意外的舰体破裂抛入真空。”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什么具体的情景。
“但有一种死法,最让人……”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无力。”
“那就是,手里明明有装备,却因为装备反应太慢、太重、或是复杂到在生死关头来不及操作,而没能活下来。”
他的视线落在温时与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一件武器,哪怕只能让前线的士兵多活一秒,就已经完成了最基本的使命。”
“就足够高贵。”
温时与怔怔地看着他。
这个人明明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冷漠的表情,平静地语气,说了几句温时与其实不太听得懂的话,却奇异地,将他脑子里那些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宏大问题、自我贬低、还有对失去的恐惧,压住了。
或者说,锚定了。
从测试场一直紧绷到现在的神经,才终于放松下来。
他又想哭了,但这一次,被泪水冲刷掉的,大约不只是绝望,可能还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名为“完美幻想”的东西。
顾长空不再说话,伸手在控制台上,利落地关掉了所有主照明。实验室骤然沉入深暗,只有墙角应急指示灯投下幽绿的的光晕。
他转身走向门口。
温时与怔了一秒,默默跟了上去。
月光将一前一后的身影拉得很长。
走到宿舍门口,顾长空停下,刷卡。“嘀”一声轻响。他推开门,侧身让开,没有进去的意思,目光落在远处,仿佛只是送回某件需要被送回的物品。
温时与走进去,在玄关转身。
最后看到的,却是他的背影。
“锁门。”
顾长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