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胆小鬼》三水一尘

2、第2章

　　千迦的保姆车是黑色的奔驰商务车，车窗贴着防窥膜。

　　助理拉开后座车门，千迦先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位置。蓝淼犹豫了一秒，从另一侧上车，坐在他斜对面。

　　车门关上，车内空间瞬间变得狭小而私密。

　　蓝淼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很淡的茉莉花香，混合着一点点柑橘的清爽。

　　六年前，他用的是一款小众品牌的香水，她总笑他“一个男生用这么文艺的香味”。他说是妈妈留下的，习惯了。

　　原来这个习惯还在。

　　“回酒店。”千迦对司机说，然后从储物格里拿出眼罩，“不好意思蓝律师，我太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到了叫你。”

　　“好。”蓝淼轻声说。

　　他戴好眼罩，靠在椅背上，车内灯光昏暗，只有仪表盘发出微弱的光。

　　蓝淼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看他——褪去了古装扮相，他脸上还带着妆，睫毛在眼罩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嘴唇有些干，可能是因为长时间没喝水。

　　他瘦了，脸颊的轮廓比六年前更分明，下颌线锋利得像刀削，但也更疲惫了，即使闭着眼，眉心也微微蹙着。

　　蓝淼想起小周说的腰伤，想起他吊威亚时苍白的脸，想起这六年在热搜上看过他无数次——机场路透、颁奖典礼、品牌活动，永远光彩照人。

　　原来那只是镜头前的他。

　　车开动了，横店的夜景在车窗外倒退，明清宫苑的灯笼渐行渐远，蓝淼握紧公文包带子，指尖冰凉。

　　她该现在谈案子吗？还是等他休息好了再说？

　　正犹豫着，千迦突然开口，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蓝律师来横店，就为了那个案子？”

　　蓝淼一愣：“……是的。”

　　“付律师不在了，你们所应该会派其他律师接手。”他依然闭着眼，“为什么非得是你？”

　　这话问得很直接，甚至有些尖锐。

　　蓝淼深吸一口气：“因为这个案子从一审到二审，所有工作都是我做的，证据材料、庭审策略、对方当事人的背景调查，我最熟悉，临时换律师对您不利。”

　　“怎么不利？”他问。

　　“新律师需要时间熟悉案情，而离开庭只有一周。诉讼案件不是简单的法律条文套用，需要了解案件背后的细节、当事人的诉求、甚至法官的审理风格。”蓝淼语速加快，这是她准备好的说辞，“我研究过这个案子的承办法官，他之前审理过三起类似的名誉权案件，对证据的要求很严格。我准备的证据目录有137页，每一项都有公证文书支撑，新律师可能来不及……”

　　“蓝律师。”他打断她。

　　蓝淼停住。

　　千迦缓缓摘掉眼罩，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向她，那双眼睛在荧幕上总是深情款款，此刻却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你说了这么多专业理由，”他淡淡地说，“但没有一个能说服我。”

　　蓝淼的心脏沉下去。

　　“那您需要什么样的理由？”她问。

　　千迦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头看向窗外，侧脸在流动的光影中忽明忽暗。许久，他才说：“我换律师，不是因为你不专业。”

　　“那是因为什么？”

　　他转回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一刻，蓝淼似乎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什么情绪，但太快了，快到她以为是错觉。

　　“因为我不想再和付律师的事务所有任何牵扯。”他说，“人走了，情分也尽了，以后我的法律事务，会交给更合适的律所。”

　　这话说得很绝情，蓝淼感觉喉咙发紧。

　　“师傅代理了你四年的法律事务，处理了二十多个案子。”她声音有些抖，“您现在说情分尽了？”

　　千迦的嘴角微微勾起，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嘲讽的弧度。

　　“蓝律师，你是律师，应该知道商业合作不讲情分。”他说，“付律师在世时，我信任他的专业。现在他不在了，我重新选择合作伙伴，这很正常。”

　　“可我在。”蓝淼脱口而出，“师傅教了我六年，我能保证专业水准……”

　　“你能保证什么？”千迦忽然倾身向前，距离瞬间拉近。

　　蓝淼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能闻到他呼吸里淡淡的薄荷糖味，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到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

　　“保证不会像四年前一样，连见我一面都不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冰棱，扎进蓝淼的心脏。

　　她终于明白了。

　　艾琳说的“意见”，他说的“情分尽了”，都是因为这个。

　　因为他以为，她不屑见他。

　　“不是的。”蓝淼想说，不是那样的，是她不敢见，不是不屑。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苍白的辩解：“那是因为……师傅说您比较忙，让我做好案头工作就好。”

　　“忙？”千迦轻笑一声，靠回椅背，“蓝律师，这四年我主动提出过三次想见代理律师，付律师每次都答应了，但每次来的都只有他一个人。”

　　他盯着她：“第一次是在我工作室，第二次是在法院旁边的咖啡厅，第三次是在你们律所楼下，你一次都没来。”

　　蓝淼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她记得。第一次是她故意说要去外地取证，第二次是假装感冒发烧，第三次……第三次她就在律所楼上，从窗户看见他的车停在楼下，然后在茶水间躲了两个小时。

　　“所以，”千迦总结道，“不是我不想用你，是你不想要我这个客户。”

　　“我没有……”蓝淼的声音小得自己都快听不见。

　　“没有吗？”千迦转过头，不再看她，“那就当是我多想了。总之，这个案子我会换律师，蓝律师请回吧。”

　　谈话到此结束。

　　车内的空气凝固了，司机显然听到了后座的对话，连呼吸都放轻了。

　　蓝淼看着千迦重新戴回眼罩的侧脸，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

　　她该怎么解释？说“因为我怕见到你我会失控”？说“因为我花了六年时间才勉强把你当普通客户”？

　　说不出口。

　　车子驶入酒店地下停车场，助理小周已经等在电梯口，看见车来，连忙上前开车门。

　　“千迦哥，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小周说，又看向蓝淼，“蓝律师，艾琳姐给你订了房间，就在千迦哥隔壁的助理房。今天太晚了，你先休息，明天再说？”

　　蓝淼还没回答，千迦先开口了：“让她住王姐那间吧，王姐不是请假回老家了？”

　　小周一愣：“啊，对。但那间房比较小……”

　　“没关系。”千迦打断她，“蓝律师应该不介意。”

　　他下了车，朝电梯走去，蓝淼只能跟上。

　　电梯里只有他们三个人，镜子映出三个人的身影——千迦站在最前面，蓝淼站在他斜后方，小周站在按钮旁。

　　空气安静得能听到电梯上升的机械声。

　　蓝淼看着镜子里的千迦，他也看着镜子，但目光没有焦点，像是在放空，只有微微抿紧的嘴角，泄露了一丝情绪。

　　他在生气，蓝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不是冷漠，不是疏离，是生气。

　　因为她的回避，因为四年的刻意不见。

　　电梯停在18楼，千迦率先走出去，小周赶紧跟上：“千迦哥，明天早上六点化妆，五点二十叫你？”

　　“嗯。”他应了一声，走到1808房间门口，刷卡。

　　进门之前，他忽然回头看向蓝淼。

　　“蓝律师。”他说，“既然来了，就休息好再走，横店还是有些地方值得逛逛的，虽然……可能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门关上了。

　　小周疑惑地看向蓝淼：“蓝律师，你和千迦哥以前认识？”

　　蓝淼摇摇头：“不认识。”

　　“哦……”小周显然不信，但也没多问，“那你的房间在1806，我带你过去。”

　　1806果然是个小房间，看起来是给助理住的单人房，但很干净，有独立卫生间。

　　“蓝律师早点休息。”小周说，“有什么需要打我电话，我住楼下。”

　　“谢谢。”

　　小周离开后，蓝淼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腿软了。

　　刚才在车上强撑的镇定彻底瓦解，她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

　　六年，两千多个日夜。

　　她以为时间已经治愈了一切，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面对他，可当他真的坐在她对面，用那种陌生的语气叫她“蓝律师”，当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香味，听到他说“你一次都没来

　　原来什么都没过去。

　　伤口还在，只是结了疤，现在疤被撕开，血流如注。

　　手机震动，是师兄陈宇的电话。

　　蓝淼擦了擦眼睛，接起来：“师兄。”

　　“淼淼，你见到千迦了吗？”陈宇的声音很急，“王律师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千迦工作室已经口头答应换所了，明天就签合同！”

　　蓝淼闭上眼睛：“我知道了。”

　　“你知道？那你还……淼淼，算了，回来吧，师傅的客户资源我们慢慢争取，不止这一个……”

　　“我不回去。”蓝淼说。

　　“什么？”

　　“这个案子我一定要拿下。”蓝淼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是横店的夜景，明清宫苑的灯火在远处闪烁，“不仅是为了师傅，也为了我自己。”

　　“淼淼你……”

　　“师兄，帮我个忙。”蓝淼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个眼睛红肿、但眼神坚定的女人，“查一下千迦最近除了这个名誉权案，还有没有其他法律需求。他刚才说‘以后我的法律事务’，说明他可能还有别的案子在酝酿。”

　　陈宇沉默了几秒：“你确定要这么做？淼淼，师傅走了，我们所的娱乐法业务可能保不住了，王律师在合伙会上提议把这块业务合并到他的商事部……”

　　“所以我才更不能放弃。”蓝淼说，“师傅教了我六年，我不能让他打下的江山就这么没了。”

　　电话那头传来叹息：“好吧，我帮你查，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如果千迦执意要换……”

　　“那我就让他改变主意。”

　　挂了电话，蓝淼洗了把脸，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但眼神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打开电脑，开始整理千迦这四年来所有的案件资料，不只是她代理的，还有他没委托他们律所、但公开可查的纠纷——商标侵权、肖像权、合同争议……

　　凌晨两点，她终于整理完一份长达五十页的分析报告，标题是：《千迦影视工作室法律风险评估及应对策略》。

　　打印出来后，她看着封面上“千迦”两个字，手指轻轻拂过。

　　付呈立。

　　她在心里默念他的本名。

　　这一次，我不会再逃了。

　　哪怕你恨我，我也要站在你面前，告诉你：蓝淼可以当你的律师。

　　胆小鬼当了六年，该勇敢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