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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中浮萍 ...

  •   “如果给你你一个选择,你想成为疾风劲草,还是烈马飞鹰?”

      “浮萍。”

      “哦?”叶凡眉峰微动,对这个回答颇为差异。

      “漂泊江湖,躺在湖心。”叶居沉唇角噙着笑,心思早已飞到山下市集。

      比疾风劲草自在,比烈马飞鹰随性。

      叶凡把叶居沉打发走后,默然思索:“浮萍。”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沉浮雨打萍。

      公元七五五年,范阳鼙鼓动地而来,渔阳铁骑踏破潼关月色,安史之乱如野火燎原。

      近几日山下人心惶惶,烟火气少了,集市上客寥寥,摊贩也不热情,透着股沉闷,压抑着恐慌。

      月上柳梢。

      寒意从雪白衣袖渗入。叶居沉拢了拢衣袖,身后重剑反着月光清冽的光。

      他太阳西斜的时候下山,荷包是鼓的,就等着给摊贩们散财。如今明月高悬,他荷包还是鼓的,竟无一人揽客。

      风雨已来。

      他颇为郁闷,又无趣。一直走着,走过河边,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瘦得厉害,在夜晚的寒风中微微发抖,身子越发蜷缩。

      旁边的读书人怜悯叹了句身如浮萍,可摸摸自己身上,除了把没有装饰的扇子,什么都没有,叹气走开。

      叶居沉俯身放下锦囊,指尖触及冰冷石阶。轻声自语:“浮萍不该是这样。”

      他心中的浮萍,该比风更自在,比云更从容。

      归山时,叶凡已在铸剑池边等候多时。

      “山下已非太平之地,为什么屡犯禁令下山?”

      叶居沉垂眸望向空悬的玉佩流苏——原本系着锦囊的丝绦已消失。

      “钱财压身,散去了。”他坐的端正,眉眼间却藏不住江南烟水养出的疏狂。

      叶凡失笑,随即正色:“既然闲不住,三日后随军械队赴京。国难当头,藏剑子弟当尽绵薄之力。”

      叶居沉知烽火四起,心下微沉。

      叶凡放他出门:“后日出发,今晚你师兄弟摆了宴送你们几个,去吧。”

      同门云集,下山几人自知要做利民之事,自是豪情满天,很是高谈阔论一番,待酒寒了,夜凉了,师兄弟们才尽兴而归。

      长安的雪来得猝不及防。干燥寒风刮过脸时,叶居沉第一次懂得书中“铁马冰河”的凛冽。大雪飘飘扬扬掩盖凡世,叶居沉思索这会是瑞雪兆丰年还是愁云惨淡万里凝。

      小摊贩旁,他竟又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那个曾收下他锦囊的女孩,如何跋涉千里来到这座危城?

      乱世烽火,流民暴动,这世道不太平,一个小女孩在路上会遇到太多危险。

      她会是怎么来的呢,她又能是怎么来的。

      坑蒙拐骗。

      天道无情,万物刍狗,降下大雪,是为天灾;乱世动荡,人心惶惶,投机倒把,是为人祸。

      小孩在摊前等待,并没有购买,单坐着,身影依旧单薄。

      叶居沉靠在一旁。

      小女孩没等到人,她进了一旁暗巷。

      叶居沉上前为小女孩买吃食的脚步一转,握紧手中轻剑跟上去。

      小女孩行走间不安回头,见后一白衣人,很是惊慌,瑟缩了下。

      她怯怯抬头,看到叶居沉的脸愣了下。

      下意识拽住叶居沉的衣袖,印上一个灰扑扑的印子,又涨红脸松开。

      叶居沉不甚在意衣服被小女孩弄脏,见她难堪,柔和牵住她的手。

      小女孩瞬间呆滞。

      暗巷深处,刀光破雪而来。

      叶居沉旋身避过锋芒,将女孩推到身后,重剑未出鞘,只以剑柄格开连绵攻势。对方招式刚猛,带着军队特有的整肃,却在某个转身的间隙,让他窥见一丝破绽。

      电光石火间,他并未出手,被反扣在地。冰冷的甲胄压上膝头,刀锋映着雪光,停在他喉前。

      四目相对。

      叶居沉看清来人玄甲上的狮纹,忽然轻笑:“天策府的将军,都是这般招呼故人?”

      李川阳怔住。

      月光淌在身下人的脸上,那双含笑的眼里映着长安雪、剑上霜,还有自己紧绷的倒影。藏剑山庄的卷云纹在袖口隐约可见。

      侄女一点点凑过来,看看他俩,小心翼翼拉着叶居沉的衣袖,道:“哥哥,好人。”

      “抱歉。”他收刀起身,甲胄碰撞声在雪夜里格外清晰。

      叶居沉捏下耳垂,在寒夜中红的很不明显。他凑上去:“可要共饮?”

      他没想到李川阳会放下刀,清脆的声响如川流划过他的长睫,带来湿润与热意。

      这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人在擦去他眼睫上的雪。

      李川阳无法形容心中感觉。那雪在月光下过于柔和而刺目,手便先于脑子伸出去。

      酒肆檐下,两碗浊酒热气氤氲。

      李川阳话少,只在叶居沉说到江南春雨时,指尖微微一动。他在乱世中寻找兄长遗孤,刀尖舔血的日子过久了,几乎忘了世上还有人这般闲谈风景。

      叶居沉晃着酒碗,看雪粒落在碗沿融化,晶亮的水珠让他犹觉眼睑湿意。

      谈天说地。叶居沉常看的是月落乌啼,江枫渔火;李川阳见惯的却是利刃寒光,长枪策马。

      言语间描摹,逶迤出从未见过的图景。

      乱世相知,往往始于一场误会,终于无数个共对的晨昏。

      叶居沉为流民修补农具,李川阳在旁静候。

      李川阳巡夜至三更,在巷口看见留着的半盏温酒。

      他执起酒盏去叶居沉家,看到火光烈烈,烘出热气,叶居沉衣襟微湿,坐在铁炉旁。

      李川阳走近,一面和叶居沉谈笑,一面轻触一缕沾雪而湿的青丝。

      次日,李川阳送来一把竹柄伞。

      叶居沉诧异,他笑道:“江湖行走,风雨侵袭已成常事,何至如此,我当同将军一样。”

      “战甲沾雪,振臂即落。”李川阳顿了顿,“但你铸剑炉火温热,归家时雪化浸衣,易染风寒。”

      话说出口,李川阳自己先愣住了。

      叶居沉打铁的动作顿了下,才开口:“李将军很心细。出乎意料,我以为你不会是这种人。”

      李川阳正在帮忙扫雪,闻言停下动作,转头看叶居沉:“你以为我会是什么样的人。”

      “磐石。”一个不假思索的回答。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二者皆坚定不动摇。而我身不由己。”

      李川阳定定看着叶居沉,似笑了下:“我身如浮萍。”

      “是吗?”叶居沉想,在那么多人眼里,浮萍都是这个形象,可怜,可悲。

      他心里有了丝火气。

      院子已打理好,李川阳告辞离开。

      脚步还没迈开,就被一横剑拦住。

      “认识这么久了,比一场,李大将军?”

      二人有太多不同。叶居沉轻剑上缠着漂亮的流苏,李川阳的长枪满是风霜侵蚀的痕迹。一个身形飘逸,一个利落生风。

      激扬起的飞雪轻飘飘落下,未熄的火光映照二人同样锋利的眉眼。

      西湖的烟雨潇洒不羁,边关的冷月沉默坚毅。本永远无关的事物,在长安风雪中,触摸到了彼此的气息。

      ——

      公元七五七年冬,叛军兵临城下。

      军令送达那夜,李川阳在院中伫立。

      积雪没过战靴。

      屋内寂静无声。烛火幽幽,在夜深时悄然而灭。

      推门入室时,烛火倏然亮起。

      映照一难掩诧异,一表面平静的面容。

      叶居沉白衣如雪,手里拢着重燃的、亮了半夜的烛火,身前横着一枪一刀。

      灯火明明灭灭,映在二人脸上,皆是半明半昧,有种难言又坦然的深邃。

      镔铁在烛光下流转着幽蓝寒芒,吞口处细致地缠着防滑的棉绳——那是握枪之人常年磨出的位置。

      “藏剑山庄的心意。”他语气轻松,指尖拂过枪缨,泄露一丝颤抖,“记得回来取下一批。”

      李川阳抚过森冷的刃口,喉结滚动。

      他想着边关的月亮会很冷,想着此番凶险,最终却只郑重抱拳:“定不负此刃。”

      心绪流转,二人一时却无言。

      烛火燃了半夜,终于在最后一次闪烁后熄灭。

      黑暗是汹涌情绪的掩护色,透窗而入的朦胧月光把它压进暗潮中。

      李川阳上前坐在叶居沉身旁。

      断断续续聊着。

      “回来后找我喝酒。”

      “嗯。”

      李川阳道:“我记得初遇时,月光也是如此。”

      映在雪上,清冽得过分,让他忍不住伸手晕开。

      叶居沉笑。

      他拿起酒壶倒了两盏,推杯:“你还认为,你如浮萍吗?”

      李川阳伸手时擦过一抹温热,他点头,执盏,动作有些迫切。

      他一直看着叶居沉,但并不清楚叶居沉是否在看他,是什么表情。

      也不清楚叶居沉带着笑意说出这句话时眼里的信念与坚决:“那便祝你如浮萍。

      “浮梗何曾惧浪深,萍踪自可越千岑。”

      李川阳抬手。

      他的心声回荡着,将手放在叶居沉肩上的余音,指尖蠢蠢欲动,妄想揽明月入怀。

      他的手最后在无月光笼罩的阴影中触碰眼前人的头发。

      而叶居沉不曾抬头。

      大军开拔那日,京城漫天飞雪。叶居沉打着李川阳送他的伞,目送他离开,回去敲敲打打。

      叶居沉在扫雪时突然停下,望向北方天空;在铸剑时多锻一把轻剑,剑柄留出刚好一手握持的余量。

      雨打萍根终夜碎,风扶翠羽过千山。

      根离流水终非涸,身寄浮云不系舟。

      叶居沉对浮萍有了新的理解。

      李川阳回来,它是自由意志的化身;李川阳离去,它是山河破碎的具象化。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前线传来捷报。

      叶居沉站在院中听完驿卒传信,低头继续扫雪。竹帚划过青石板的声响规律依旧,只是某个瞬间,他抬手抹了把脸。

      积雪从枝头簌簌落下,像极了初遇那日长安的漫天飞雪。

      小女孩蹲在一旁,问:“叔叔在等什么?”

      叶居沉在等待一个离开人。

      他或许会离开一次,或许会离开无数次;或许明日就会回来,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

      雪落在浮萍上,叶居沉轻轻扫落,另一只摸摸女孩的发。

      那么轻柔,女孩却仍感受到,抬头。

      叶居沉笑,这么明显的触碰,谁会感觉不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雪中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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