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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夏·立夏 ...

  •   (白)看这些无情之物,尚有来春重生之日,
      我黛玉薄命,不知明春葬侬者是谁了。
      (唱)【葬花吟·节选】
      看风过处、落红成阵,
      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
      杨柳带愁,桃花含恨,
      这花朵儿与人一般受欺凌。
      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
      强于污淖陷渠沟。
      ——选自《红楼梦·黛玉葬花》林黛玉唱段
      立夏一过,海风里的寒意便彻底褪尽了,换上一种温吞的、带着咸腥的暖。白日拉得悠长,阳光炽烈起来,将渔村的土墙晒得发白,将海面照得碎银般晃眼。
      自清明那晚后,礁石滩后的那个小凹湾,便成了三人心照不宣的“戏台”。只是“观众”,从最初的小雨一人,悄然变成了两人。石海生不再像最初那样粗暴地阻止,他只是沉默地、远远地跟着,然后在高处的礁石后坐下,如同一个隐形的哨兵,又像一个沉默的旁听者。他从不露面,也不评论,只是听着。
      许清晏起初并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小雨悄悄扯他的袖子,小声说:“许哥哥,我哥哥……他也来听的,在后面。”她指了指高处那块黑黢黢的礁石,“他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他喜欢听。”
      许清晏怔了怔,抬头望向那片阴影。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似乎能感觉到一道沉沉的视线。他没有点破,只是心里某处,微微松动了一下。那个砸碎他胭脂盒、对他厉声呵斥的石海生,和这个躲在暗处听戏的石海生,像两个割裂的影子,让他困惑,又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然而,露天终究不安全。春末夏初的雨说下就下,几场急雨,打湿了戏谱,也淋病了本就单薄的许清晏。他咳了小半个月,脸色越发苍白,唱起来中气也弱了。石海生隔得远,却能看见他唱几句便要掩口轻咳,单薄的肩胛骨在旧衣服下嶙峋地耸动。
      一日黄昏,许清晏正低声给小雨讲《黛玉葬花》的典故,讲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语气萧索。一直沉默坐在高处的石海生忽然站了起来,大步走了过来。
      许清晏和小雨都吓了一跳。石海生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硬朗面孔,目光在许清晏苍白的脸上扫过,又迅速移开,看向远处海浪拍打的一处崖壁。
      “那里,”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像是很少用这种近乎平和的语气说话,“有个岩洞。涨潮时入口淹一半,退潮了能进去。里头……干爽。也比这里背风。”
      他说完,也不等回答,转身就走了,好像只是随口提了个无关紧要的地方。
      小雨却兴奋起来:“我知道那个洞!哥哥以前带我去避过雨!里面可大了,还有回音,像真的戏台!”
      许清晏望向石海生离去的背影,又看向小雨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
      岩洞的发现,像为他们在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偷来了一方小小的、暂时的桃源。洞口隐秘,需从一片礁石缝隙中侧身而入,里面却别有洞天。穹顶高阔,能听见隐约的海浪回响,如同天然的共鸣箱。地面是细软的沙,竟奇迹般地干燥。最妙的是,洞壁有一处天然的石台,平整如床。
      第一次进去时,石海生已经在了。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小捆相对干燥的柴草,铺在石台一角,又用一块平整的石头当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磕了边的粗陶碗,碗里是清澈的淡水。他做完这些,就抱着手臂靠在对面的洞壁上,眼睛看着洞口透进来的、那一方波光粼粼的海天,不说话。
      许清晏看着那铺了草的石台和那碗水,喉咙有些发紧。他低声道:“谢谢。”
      石海生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依旧没转过来。
      从那以后,岩洞便成了他们固定的去处。石海生总是先到,沉默地准备好柴草(后来甚至多铺了一些,让许清晏和小雨都能坐得舒服点),放上一碗水,有时还会多放两个洗干净的野果,或是几块烤得焦脆的小鱼干。然后他便退到阴影里,仿佛自己只是个无关的布景。
      许清晏起初有些拘谨,但岩洞天然的“舞台感”和那难得的、不受打扰的安宁,渐渐让他放松下来。在这里,他不必担心突然闯入的嘲弄目光,不必压抑自己的声音。他开始为小雨,也为那个沉默的阴影,唱一些更完整的折子。
      这一日,他唱的是《黛玉葬花》。没有花锄,没有锦囊,他只是在沙地上轻轻划出落花的痕迹,指尖微颤,眼神凄迷。
      “看风过处、落红成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
      他的声音在岩洞中回旋,比在露天时更添了几分空灵与幽怨。当他唱到“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时,那份孤高自许、宁为玉碎的决绝,与他此刻身处污浊现实的处境形成了惊心的映照。他不是在演黛玉,他几乎是在借黛玉之口,诉说自己无望的坚守。
      小雨托着腮,听得入了迷,虽不全懂,却也能感受到那悲凉之美。石海生依旧隐在暗处,但许清晏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专注的、沉重的凝视。当他唱到极哀处,声音微微哽咽时,他甚至听见阴影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粗重的呼吸。
      唱罢,洞内一片寂静,只有海浪在洞外呜咽。许清晏有些脱力,缓缓坐下,端起那碗水,小口啜饮。水温居然还是微温的。
      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由远及近,从洞口附近传来。
      “……肯定躲哪儿偷懒去了!”
      “一个戏子,干点活就要死要活的……”
      是村里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后生,声音里带着酒意和恶意。
      许清晏身体瞬间绷紧,脸色煞白。小雨也吓得往他身边缩了缩。
      一直沉默的石海生突然动了。他像一头蓄势已久的豹子,几步跨到洞口附近,却没有出去,只是用他高大的身躯,严严实实地挡住了那处透光的缝隙。他侧耳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然后回过头,对洞内的两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的脸在逆光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着。
      外面的叫骂声和脚步声在附近逡巡了一会儿,似乎没发现这隐秘的入口,渐渐远去了。
      石海生又等了一会儿,才缓缓退回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回自己惯常的位置,重新抱起手臂,仿佛刚才那瞬间迸发的保护姿态只是幻觉。
      但许清晏看见了。他看见石海生挡在洞口时,肩背绷出的、充满力量的线条;看见他回头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凶狠的警惕。那不是对“戏子”的鄙夷,那是对“闯入者”的敌意。
      “石……” 许清晏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石海生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和微微发抖的手指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忽然转身,在石台边蹲下,从他带来的一个破旧布袋里,摸索出一个东西,然后,有些粗鲁地塞到许清晏手里。
      许清晏低头一看,掌心是一小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深褐色的东西,散发出淡淡的、清苦的草药气味。
      “治咳嗽的。” 石海生硬邦邦地说,语速很快,好像说慢了就会后悔,“海边湿气重,你……咳得烦人。”
      说完,他立刻转开脸,耳根似乎有些可疑的暗红。
      许清晏握着那截微温的草药,愣住了。掌心的粗糙油纸摩擦着皮肤,那清苦的气味却莫名带来一丝安稳。他抬头,看着石海生故作冷硬的侧脸,看着他微微滚动的喉结,心中那片荒芜的冻土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立夏温煦的、咸腥的空气里,悄无声息地顶开坚硬的冰壳,探出了一点稚嫩的、颤巍巍的绿芽。
      脆弱,却顽强。
      洞外,夏日的阳光正烈,晒得海面蒸腾起迷蒙的水汽。洞内,光阴仿佛被拉长、静止。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一声,又一声,像是某种遥远而永恒的叹息,又像是一颗心,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笨拙而固执地,开始为另一颗心,缓慢而沉重地跳动。
      “落红成阵”的哀音似乎还在洞中缭绕,预示着所有美好终将逝去的命运。但此刻,在这偷来的方寸安宁里,一点隐秘的、不合时宜的温暖,正在滋生。它如此微弱,如此不合时宜,却像石缝里挣扎出的一线苔绿,在这悲剧底色浓厚的画卷上,点下了一抹注定短暂、却真实存在过的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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