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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夏·小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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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唱)【山桃红】
这一霎天留人便,
草藉花眠。
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
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
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
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选自《牡丹亭·惊梦》柳梦梅、杜丽娘对唱
小满时节,渔村的日子被拉得越发绵长。阳光变得稠密,空气里弥漫着海藻晒干后的咸腥气,以及某种看不见的、蠢蠢欲动的饱满。麦粒灌浆,将熟未熟;潮水涨落,盈满又退去,周而复始,仿佛在度量着某种秘而不宣的节奏。
岩洞成了他们日益稳固的“秘密王国”。石海生不再只是沉默的旁听者与守卫,他开始做一些更具体的事。他会提前拾来更多柔软的干海草铺在石台上,会用一个破铁罐煮开海水,撇去盐分,晾凉了给许清晏润嗓子。他甚至不知从哪里找来半截相对平滑的木板,用沙子磨了又磨,放在石台上当“案几”,让许清晏可以摊开他那宝贝的、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戏谱。
许清晏的身体在石海生那些默不作声的照看下,慢慢有了起色。咳嗽少了,脸上也偶尔会透出一点极淡的血色。他教小雨时,不再仅仅是示范和清唱,有时兴起,会在那小小的沙地上,走几个圆场,拂几下并不存在的水袖。岩洞的回响让他的脚步声和衣袂(尽管只是粗布衣裳)带起的微风,都仿佛有了舞台的韵律。
他渐渐发现,石海生听得极其认真。当许清晏讲解某个身段为何要“欲左先右”,某个眼神为何要“含而不露”时,石海生虽然依旧不吭声,但那深褐色的眼瞳会微微转动,紧锁的眉头会若有所思地展开些许。有一次,许清晏唱《春闺梦》里“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的段落,唱到征夫离乱之苦时,他抬眼,无意间撞进石海生的视线里。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审视或单纯的专注,而是一种深沉的、感同身受的震动。石海生似乎透过那些古旧的词句,触碰到了某种超越时代、直抵人心的东西——关于离别,关于苦难,关于无望的等待。
那一刻,许清晏的心猛地一跳,慌忙移开了目光。
他们的对话依然很少,却奇异地多了起来。不再是单向的传授或沉默的陪伴。
“这里……海浪声太大,会不会听不清?” 石海生会突然开口,指着谱子上一个极细微的转折处。他不懂工尺谱,却凭着一种野性的直觉,抓住了声音与环境的微妙关系。
许清晏惊讶地看他一眼,然后仔细倾听洞外的潮声,点点头:“是,这里气息要更稳,声音要往里收,像……” 他斟酌了一下,“像藏在浪头下面的暗流。”
石海生“嗯”一声,不再说话,但那神情分明是听懂了。
有时,许清晏补网时手上又添了新伤,或是被监工刁难后脸色不好,石海生看见了,晚上在岩洞里,就会多放一把晒干的、有消炎镇痛效果的鱼腥草在他常坐的位置旁边。依旧不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一下。
许清晏会低声说“谢谢”,然后拿起那草,在掌心慢慢揉搓,青涩的气味弥漫开来。他偶尔会抬头,看向对面阴影里石海生轮廓分明的侧脸。石海生若有所觉,也会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轻轻一碰,便像受惊的鸟雀般迅速分开,各自心头都是一阵无端的慌跳,空气里却仿佛有什么甜而涩的东西,悄然弥漫开来,比海腥气更难以忽略。
情感的浆液,在这狭小温暖的洞穴里,悄然灌满,将熟未熟,胀得人心口发慌,却又带着某种饱足的、微醺般的喜悦。
一日,小雨被邻家阿婆叫去帮忙拣海带,岩洞里只剩他们两人。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的不同。海浪声显得格外清晰,洞顶滴落的水珠声也格外清脆。许清晏有些局促地翻着戏谱,石海生则低头,用一把小刀削着一块捡来的木头,也不知道要削成什么。
“你……” 许清晏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那天,谢谢。”
石海生削木头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抬头:“哪天?”
“就是……那几个后生找来那天。” 许清晏的声音更低了些,“你挡在洞口。”
石海生沉默了片刻,粗声说:“他们喝多了,闹事。不是冲你。” 话虽如此,他握着刀柄的手指却紧了紧。
许清晏没再追问。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新旧的茧子和伤痕,轻声说:“我以前觉得,戏比天大。现在觉得……能有个地方,安安静静唱几句,有人肯听,就已经是偷来的福气了。”
石海生抬起头,目光沉沉地落在他低垂的、显得格外脆弱的后颈上。许久,他才说:“唱你的。这里……没人敢来闹。”
这话说得硬邦邦,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许清晏心头一颤。他抬眼,正对上石海生来不及完全收回的目光。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厚重,灼热,几乎要满溢出来,却又被主人死死地按捺着。
就在这时,石海生忽然把手里一直削着的东西往许清晏面前一递。
那是一枚贝壳。不是沙滩上常见的普通货色,而是一枚罕见的、碗口大的海螺壳,表面有着瑰丽繁复的螺旋纹路,在岩洞幽光下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更特别的是,贝壳表面被精心打磨过,粗糙的部分被打磨平滑,在最宽处,有人用刀尖极细致、也极笨拙地,刻了一只蝴蝶。线条生硬,甚至有些歪斜,但翅膀的形态和触须却清晰可辨,带着一股执拗的认真劲儿。
“给。” 石海生只说了一个字,眼神却紧紧盯着许清晏的脸,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那惯常冷硬的脸上,竟透出一丝罕见的紧张。
许清晏完全愣住了。他接过那枚沉甸甸的贝壳,指尖抚过那生涩却用力的刻痕。“蝶”……他心头巨震,几乎拿不稳。这枚贝壳,这粗糙的蝶,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心底某个紧锁的匣子,里面涌出的情感复杂得让他头晕目眩。是感动,是惶恐,是难以置信的甜蜜,也是深切的、对未来的无端恐惧。
“……为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石海生别开脸,耳根又红了,语气却更冲:“不为什么!捡的,顺手刻了两下。不要就扔了。” 说完,他霍然起身,像是要逃离这让他无所适从的气氛,大步走到洞口附近,背对着许清晏,望着外面波光粼粼的海,胸膛起伏。
许清晏将贝壳紧紧贴在胸口,那温润的触感和粗粝的刻痕硌着皮肤,无比真实。他望着石海生宽阔而紧绷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要回应点什么,回应这份沉默的、笨拙的、却重如礁石的心意。
几天后,许清晏做了一件在渔村里堪称“惊世骇俗”的事。他几乎花光了这几个月攒下的、微薄得可怜的所有补贴,又偷偷典当了母亲留给他的一对素银耳坠(一直藏在戏箱最底层),托一个偶尔去县城的船老大,辗转买回了一样东西——一台半旧的、漆皮斑驳的“葵花牌”手提式录音机,还有两盘空白磁带。
当他把这台对于渔村来说绝对是“稀罕物件”的机器抱进岩洞时,石海生和小雨都惊呆了。
“这……这得多少钱?” 石海生眉头拧成了疙瘩,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担忧,“你哪来的钱?要是被人知道……”
“小声点。” 许清晏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明亮神采,他压低声音,“我自己攒的,还有……一点旧东西。不碍事。” 他小心地将录音机放在磨平的木板上,插上电源(他事先观察过,大队部仓库外墙有个插座,他偷偷接了根长长的线,从礁石缝隙引进来,极其隐蔽),放进一盘空白磁带,按下录音键。
小小的红色指示灯亮起,磁带开始缓缓转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岩洞里显得格外清晰。
许清晏深吸一口气,走到岩洞中央那片被他们称为“舞台”的沙地前。他转过身,面对着石海生和小雨,目光在石海生震惊未消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微微颔首,起了个范儿。
这一次,他没有唱凄婉的《葬花》,也没有唱离乱的《春闺》。他唱的是《牡丹亭 ?? 惊梦》里,杜丽娘与柳梦梅在梦中相会,情意初萌的那一段。
唱腔旖旎婉转,眼波流转间,竟带上了几分真实的、难以掩饰的羞涩与欢喜。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
他的声音通过那小小的机器被记录下来,少了岩洞天然的回响,却多了一种奇异的、贴近耳语的亲密感。当他唱到“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时,脸上飞起薄红,目光却勇敢地、直直地望向石海生。
石海生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听懂了吗?或许不完全懂那些文雅的词句,但他听懂了那声音里的情意,看懂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不顾一切的光芒。那光芒烫得他心脏紧缩,浑身血液都仿佛涌向了头顶,耳边只剩下那婉转的唱腔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许清晏唱完了最后一句,走到录音机前,郑重地按下了停止键。他将那盘录好的磁带取出来,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包好,然后,走到石海生面前,将它轻轻放进石海生那双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布满厚茧的大手里。
“给你的。”许清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玉石般的坚定,“生日....礼物。”他并不知道石海生的生日,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他的声音,他的艺术,他此刻满盈的、无处安放的心意—作为礼物,送给这个沉默地为他挡住风雨、笨拙地为他刻下蝴蝶的男人。
石海生低头,看着手帕里那盘小小的、黑色的磁带,又抬头看向许清晏。许清晏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仿佛发着光,那双丹凤眼里水光潋滟,期待,不安,勇敢,还有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许久,石海生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合拢手指,将那盘磁带紧紧攥在手心。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所有的情感,千言万语,都压在了这一个动作里。
洞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磁带停止转动后那细微的“沙沙”余韵,像心跳的尾音。石海生粗糙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方手帕,指尖几乎要嵌进磁带的塑料外壳里。他感受到那微小的、坚硬的矩形物件在手心发烫,仿佛不是塑料和磁粉,而是一小块烧红的炭,一块许清晏滚烫的心。
许清晏站在他面前,微仰着脸。方才唱戏时的薄红尚未完全褪去,眼角眉梢还残留着那份旖旎的光彩,此刻却因石海生长久的沉默而染上了一丝不安的苍白。他交握在身前的细长手指微微绞紧,指尖掐得泛白。
石海生终于动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盘用手帕仔细包裹的磁带,极其珍重地、缓慢地放进自已汗衫内侧唯一完好的口袋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然后,他抬起眼,那双惯常如深海般沉静无波的眼眸,此刻翻涌着许清晏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某种被巨大馈赠砸中的惶惑,更是被那歌声里直白炽烈的情意灼烧出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火焰。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从许清晏颤动的眼睫,滑到他因紧张而轻抿的、颜色浅淡的嘴唇,再落回他水光潋滟的眸子里。那目光太烫,太沉,太具有侵略性,许清晏几乎要承受不住,睫毛簌簌地抖,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
石海生忽然伸出手,不是惯常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动作,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力道,一把握住了许清晏的手腕。他的手掌宽大,布满硬茧,温度高得吓人,紧紧箍着许清晏细瘦的腕骨,力道大得让许清晏轻吸了一口气。
“你...”许清晏只来得及发出一个气音。
石海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猛地用力,将许清晏往前一带。许清晏猝不及防,整个人踉跄着撞进了石海生坚硬的胸膛。海腥味、汗味,还有石海生身上特有的、如同烈日晒过礁石般滚烫的气息,瞬间将他淹没。
许清晏惊得睁大了眼睛,手下意识地抵在石海生肌肉偾张的胸膛上,触手是硬邦邦的、饱含力量的温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石海生胸膛下那剧烈得近乎狂暴的心跳,咚咚咚,撞着他的掌心,也撞着他的耳膜。
石海生低下头,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许清晏的额际、鬓边,带着粗重的喘息。他另一只手臂抬起,铁箍般环过许清晏单薄的脊背,将他死死按向自己,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他揉碎,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许清晏..”石海生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沙砾磨过,又像是压抑了太久后的破碎,“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要我的命....”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碾出来的,带着滚烫的战栗。
许清晏浑身一颤,抵在石海生胸前的手指无力地蜷缩起来。他能听懂那话语里惊心动魄的分量,那不是情话,是陈述,是石海生用他最直白的方式,回应他那盘磁带里所有婉转的、不敢言明的情意。
恐惧和巨大的甜蜜同时攫住了他,让他头晕目眩,眼眶迅速漫上湿意。他不再试图推开,反而像是卸下了所有伪装和力气,任由自己软在石海生怀里,额头轻轻抵着他滚烫的颈窝,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这个顺从的、依赖的姿势,像一根点燃的火柴,丢进了石海生早已沸腾的血液里。
石海生环在他背后的手臂收得更紧,紧得许清晏几乎要喘不过气。然后,他感觉到了——石海生滚烫的、干燥的嘴唇,带着试探般的、极其轻微的颤抖,先是落在他汗湿的鬓角,吮去一滴不知是汗还是泪的咸湿。那触感很轻,却带着电流的战栗瞬间窜遍许清晏全身。
接着,那灼热的吻沿着他的侧脸,一点点,笨拙而又无比坚定地向下移动,掠过他颤抖的眼脸,吻去他睫羽上悬挂的细小泪珠,最终,停顿在他毫无血色的、微微哆嗦的唇边。
两人都僵住了。呼吸交缠,滚烫而急促。岩洞里只剩下海浪空洞的回响,和彼此失控的心跳。
许清晏能闻到石海生唇间淡淡的、属于海风和阳光的粗粝气息。他能感觉到石海生紧绷的身体,和那份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渴望与恐惧交织的复杂情绪。
石海生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他的呼吸喷在许清晏敏感的唇瓣上,引起一阵细微的麻痒。
许清晏的眼睫颤得更厉害,抵在石海生胸前的手,不知何时已松开,转而轻轻攥住了他汗衫粗糙的布料,指尖微微用力,像是无声的邀请,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
这细微的动作,成了压垮石海生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许清晏只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一场风暴。唇舌被撬开,属于另一个人的、滚烫的气息强势地侵入、扫荡,掠夺他肺里本就稀薄的空气。他无力抵抗,也不想抵抗,只是被动地承受着,发出细微的、破碎的呜咽,那声音很快被石海生更深的吻吞没。他攥着石海生衣襟的手指越发用力,骨节泛白,身体却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彻底软在石海生怀里,只能依靠对方铁箍般的手臂支撑,才不至于滑落。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许清晏以为自己要窒息,久到岩洞外的潮声似乎都退到了遥远的天边。石海生终于稍稍退开些许,额头却依旧抵着许清晏的额头,两人的鼻尖相触,呼吸凌乱地交织在一起。
许清晏生涩地回应着,舌尖怯怯地触碰,换来石海生更激烈的攫取。他们紧紧拥抱着,在空旷寂寥的岩洞中央,在这偷来的、禁忌的方寸之地,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着彼此的存在,确认着这份不容于世、却已“小满”得几乎要胀破胸膛的情感。
洞外,小满的最后一缕天光终于彻底沉入海底,夜色如墨,悄然降临。
远处隐隐传来小雨呼唤“哥哥”的声音,由远及近。石海生身体猛地一僵,极其不情愿地、万分艰难地结束了这个吻。他稍稍退开,却依旧将许清晏紧紧圈在怀里,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发顶,胸膛剧烈起伏。
许清晏伏在他怀里,急促地喘息,脸颊绯红,嘴唇红肿,眼中水光潋滟,全是未褪的情潮。
石海生低头,又在他湿漉漉的眼睫上印下一个极轻的吻,然后,用那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承诺:
“别怕。有我。”
岩洞外,小满的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面,将天边染成一片暖金色的、饱满的辉煌。洞内,磁带轻微的“沙沙”余韵似乎还在空气中震颤。情感已然
“小满”,盈在胸口,涨在眼底。
那台沉默的录音机,那盘藏着手帕里的磁带,那枚刻着歪斜蝴蝶的贝壳,静静地见证着这一切。
只是欢愉越饱满,那如影随形、笼罩在《葬花》词句里的不祥预感,便也越清晰。美好事物的易逝,如同窗外那正在沉没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