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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夏·小大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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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呀!门外影儿摇,莫不是他来到?
(唱)【四平调】
耳边厢又听得呼唤一声,
想必是我的夫来看奴身。
羞答答我忙将罗裙整,
静悄悄我侧耳听——
——选自《红娘》红娘唱段
小暑的闷热,像一层厚重的、湿漉漉的棉被,沉沉地压在渔村上空。空气凝滞不动,带着咸腥和什么东西隐隐发酵的酸腐气味。白日里,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一切,连海浪拍岸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到了夜晚,也丝毫不见凉意,只有无边的、令人窒息的闷。
许清晏和石海生的“小家”,如同闷热海洋中一座脆弱的孤岛。他们依旧保持着夜晚的秘密相聚,煤油灯下的缝补、低语,简陋床铺上的相拥而眠,是燥热世界里唯一的清凉慰藉。然而,岛外的海水,却正在悄然升温、发酵。
最初只是目光。许清晏走在村里,能感觉到更多粘腻的、带着探究与恶意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尤其在腰身、脖颈、手指这些地方停留。那些目光不再仅仅是嘲笑“戏子”,而是多了些别的、更龌龊的揣度。
然后便是窃窃私语。在井边,在码头,在食堂打饭的队列里,压低的议论声像夏夜的蚊蚋,嗡嗡不绝,总在许清晏走近时戛然而止,又在他走远后变本加厉地响起。
“……瞧见没?石家那小子,三天两头往那破棚钻……”
“两个大男人,黑灯瞎火的,能干啥正经事?”
“呸!伤风败俗!那戏子就不是个安分的,瞧那走路扭的,说话那调调……”
“海生也是昏了头,爹妈死得早,没人管教,被这狐狸精迷了心窍!”
“说不定就是那戏子勾引的,城里来的,花样多……”
流言如同这暑气,无孔不入,弥漫在渔村的每一个角落。它们被有意无意地传播、添油加醋,渐渐织成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网的中心,是许清晏;而撒网和收紧网绳最用力的人,是陈老四。
陈老四是村里有名的混混头子,三十出头,一身蛮肉,脸上有道疤,据说是年轻时跟人抢码头留下的。他游手好闲,专干些欺软怕硬、偷鸡摸狗的勾当,身边总围着几个同样不务正业的跟班。他早就看不惯许清晏——那种格格不入的“干净”和“细致”,让他本能地感到被冒犯。而石海生,这个曾经因为硬气、能打而让他有些忌惮的孤儿,如今竟和这个“戏子”搅在一起,更是让他觉得权威受到了挑战,心头窝着一把邪火。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找茬。许清晏洗好的网,他会故意踢翻,踩上几脚;许清晏排队打饭,他必定带着人插到前面,将最好的菜舀走,留下些汤汤水水;夜里,他们会故意在许清晏的棚屋附近大声喧哗,说些下流话,用石头砸门,直到石海生阴沉着脸出现,才哄笑着散去。
石海生像一头被激怒却又必须隐忍的困兽。他不能时时守在许清晏身边,白日里他要出海,要干重活。每次听到那些流言,看到陈老四等人挑衅的行径,他额角的青筋都突突直跳,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但他知道,不能硬来。陈老四在村里有不少同宗亲戚,真闹起来,他和许清晏只会更被动,更被孤立。
他只能更沉默,更警惕。晚上去棚屋时,路线更加迂回隐蔽;离开时,会仔细检查周围是否有异常。他给许清晏的棚屋又加固了门闩,在窗下不起眼的地方放了几个空罐头瓶,有人靠近就会发出声响。他甚至悄悄磨利了一把旧鱼叉,藏在棚屋的柴草堆里。
许清晏敏锐地察觉到了日益紧绷的气氛。那些目光和低语像细针,密密地扎在他心上。他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被无数只手指着,梦见陈老四狰狞的脸,梦见石海生浑身是血。白天劳作时,他更加小心翼翼,几乎不敢抬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有在夜晚,当石海生结实的手臂环抱住他时,他才能获得片刻喘息。但他能感觉到石海生身体的紧绷,能听到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的呼吸。
“海生,” 一天深夜,许清晏在黑暗中轻声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会不会……”
“别瞎想。” 石海生打断他,将他搂得更紧,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低沉却坚定,“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
但许清晏听出了那坚定底下的不确定。石海生越是表现得沉稳,许清晏心头的不安就越是浓重。他开始留意石海生身上那些不易察觉的细微变化:眼下的青黑,偶尔走神时紧锁的眉头,以及他对自己近乎偏执的保护欲——甚至不允许许清晏在白天独自靠近岩洞,连小雨想去,也被石海生严厉地阻止了。
“最近别去找许哥哥,听到没?” 石海生蹲下身,双手按住小雨瘦小的肩膀,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就在家附近玩,离陈老四那帮人远点。”
小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清澈的大眼睛里映出哥哥焦虑的面容。
暑气越来越重,闷得人喘不过气。海天相接处,常堆积起沉重的、铁灰色的云层,却迟迟不肯落下雨来。空气中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这日傍晚,许清晏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海边回来,远远看见自家棚屋门口似乎站着几个人影。他心里一紧,快步走近,发现是陈老四和他两个跟班,正堵在门口,斜着眼打量他。
“哟,咱们的大角儿回来啦?” 陈老四抱着手臂,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忙一天,累坏了吧?要不要哥几个帮你‘放松放松’?”
他身后的两人发出猥琐的哄笑。
许清晏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抓住衣角,低着头想从旁边绕过去。
陈老四却横跨一步,挡在他面前,伸手就去捏他的下巴:“躲什么呀?让四哥好好看看,这细皮嫩肉的……”
“陈老四!”
一声暴喝如同炸雷,在身后响起。石海生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几步就冲了过来,一把将许清晏拉到自己身后,宽阔的肩膀完全挡住他,双眼赤红地瞪着陈老四:“你想干什么?!”
陈老四被他的气势慑得后退了半步,随即觉得丢了面子,恼羞成怒:“石海生!你他妈少管闲事!这戏子是公家的‘改造对象’,我们贫下中农‘关心关心’他,怎么了?轮得到你护着?你跟他什么关系?啊?”
最后那句“什么关系”,他拖长了音调,充满了恶意的暗示。
周围的村民被吵闹声吸引,渐渐围拢过来,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石海生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捏得咯咯响,额角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陈老四,一字一句地说:“他住这儿,归队里管。你有什么事,找王队长说去。再敢在这儿耍横,别怪我不客气!”
他的眼神太过骇人,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拼命。陈老四心里也有些发憷,他知道石海生真发起狠来不要命。他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行,石海生,你有种!咱们走着瞧!” 说完,狠狠瞪了石海生身后的许清晏一眼,带着跟班骂骂咧咧地走了。
人群渐渐散去,但那些探究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目光,却像无形的鞭子,抽在两人身上。
石海生缓缓转过身,看着许清晏惨白如纸的脸和微微发抖的身体,心脏像被狠狠攥住。他想伸手去碰他,却发现自己手上沾满了污渍和细小的伤口。他最终只是哑声说:“先进屋。”
棚屋里,煤油灯的光晕显得格外黯淡。许清晏靠在墙上,闭着眼,身体还在轻微颤抖。石海生倒了碗水递给他,他接过去,手抖得几乎拿不稳。
“他们不会罢休的,是不是?” 许清晏睁开眼,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
石海生沉默着,无法给出否定的答案。他只能坐到许清晏身边,将他冰凉的手握在自己粗糙滚烫的掌心里,用力握紧。
“别怕,” 他重复着这句越来越显得苍白无力的话,“我会想办法。”
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在这闭塞的、流言蜚语能杀人的渔村里,他们就像暴露在烈日下的两条鱼,挣扎在即将干涸的泥潭中。
夜深了,暑热依旧蒸腾。许清晏在石海生怀里蜷缩成一团,却久久无法入睡。他耳边似乎总回荡着那些窃窃私语,眼前晃动着陈老四狰狞的脸。石海生也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屋顶,眼中闪烁着困兽般的光芒。
棚屋外,死寂的黑暗中,只有不知名的夏虫在嘶哑地鸣叫,一声,又一声,叫得人心慌意乱,仿佛在预演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无可避免的祸事。
“耳边厢又听得呼唤一声……” 许清晏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迷迷糊糊地想着那唱词。他等待的,是他的“夫”,是他的海生。可等来的,会是那一声呼唤,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闷热如蒸笼的夜晚,将一切不安和恐惧都无限放大,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白)天哪,天!想我窦娥遭此不白之冤!
(唱)【端正好】
没来由犯王法,
不提防遭刑宪,
叫声屈动地惊天!
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
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选自《窦娥冤》窦娥唱段
大暑,湿热到了极点。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海面平静得诡异,泛着油亮而沉闷的光。天边堆积的乌云不再是铁灰色,而是泛着一种不祥的、污浊的黄黑。没有风,连树梢都一动不动。整个渔村像被扣在一口巨大的、正在加热的蒸锅里,连呼吸都带着灼烧肺腑的痛感。
压抑到了极致,往往意味着爆发。
爆发的引信,是陈老四父亲陈老栓的突然病重。老头儿年近七十,前几日中了暑气,本以为躺两天就好,谁知病情急转直下,高烧不退,胡言乱语,浑身抽搐。请了赤脚医生来看,灌了药,扎了针,却不见起色,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
陈老四本就焦躁,见此情形更是暴跳如雷。他和他那几个跟班,还有村里一些同样愚昧迷信的老人,将病因归咎于“中了邪”、“撞了煞”。不知是谁先提了一句:“听说那戏子……唱戏的,以前在城里就是唱神唱鬼的,会不会是他带来的晦气?”
谣言如同落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陈老四心中的邪火和村民长期积累的对“异类”的恐惧与排斥。
“对!就是他!自打他来了,咱们村就没消停过!先是石家丫头差点淹死(他故意扭曲了小雨之前一次玩耍落水被救起的小事),现在陈老爹又这样!肯定是他身上带着不干净的东西!”
“唱戏的,特别是唱旦角的,男不男女不女,最是阴气重,容易招邪!”
“得让他‘驱邪’!把他那些唱鬼唱神的本事拿出来,给陈老爹驱驱邪!”
愚昧的浪潮一旦掀起,便难以遏制。在陈老四的煽动和部分村民沉默的纵容下,一群人在大暑这天的黄昏,气势汹汹地直奔许清晏的棚屋。
石海生那天被派去邻村帮忙搬运一批急用的渔需物资,一早便出了门,预计要到深夜才能赶回。许清晏刚收工回来,正就着一点凉水啃着硬邦邦的杂面饼子,棚屋的门就被“哐当”一声踹开了。
陈老四带着七八个青壮,闯了进来,不由分说,上前就扭住了许清晏的胳膊。
“你们干什么?!” 许清晏惊骇挣扎,手中的饼子掉在地上。
“干什么?” 陈老四狞笑着,“请你这位‘大角儿’去唱堂会,给我爹驱邪!怎么,不乐意?这可是为了全村好!”
“我不会驱邪!我只是个唱戏的!放开我!” 许清晏脸色惨白,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
“不会?哼,到了地方你就会了!” 陈老四使了个眼色,两个汉子立刻用准备好的麻绳捆住了许清晏的手腕,又用一块破布塞住了他的嘴。许清晏拼命挣扎,换来的是几记粗暴的拳头和踢打,疼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他被连拖带拽地拉出了棚屋。小雨正在不远处和海螺玩,看到这一幕,吓得尖声哭叫起来:“你们放开许哥哥!放开他!” 她像只小兽一样冲上来,抱住陈老四的腿又踢又咬。
“滚开!小贱种!” 陈老四不耐烦地一脚将小雨踹开。小雨瘦小的身体飞出去,重重摔在坚硬的地上,额头磕破了,鲜血直流,但她立刻又爬起来,哭着追上去。
许清晏被堵着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小雨满脸是血地跟在后面,心如刀绞,泪水模糊了视线。
村东头有一处废弃的晒谷场,旁边有个简陋的、平日用来堆放杂物的木台子,此刻却被布置成了一个荒诞而恐怖的“法场”。台上点着几个火把,插着些乱七八糟的树枝和破布条,台下围了不少被鼓动或好奇而来的村民,脸上大多是一种麻木的看热闹的神情,少数人眼中闪着愚昧而狂热的光。
许清晏被拖上台,捆在了一根木桩上。嘴里的破布被扯掉,他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
陈老四跳上台,对着下面的人群喊道:“乡亲们!就是这个人,这个不男不女的戏子,带来了晦气,害了我爹,也坏了咱们村的风水!今天,就让他把他那些招鬼引邪的戏唱出来,再把邪气送走!不然,咱们村永无宁日!”
“对!让他唱!驱邪!” 几个跟班和愚昧的村民跟着起哄。
许清晏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彻骨的悲凉和愤怒。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伤,嘴角渗血,但那双丹凤眼里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倔强火焰。他嘶声道:“我不会!戏是艺术,不是巫术!陈老四,你这是草菅人命,愚昧无知!”
“还敢嘴硬!”陈老四恼羞成怒,上前就是一个耳光,打得许清晏偏过头去,脸颊迅速红肿起来。
“唱!就唱你平时那些鬼里鬼气的东西!不然.”他抽出一把砍柴用的钝刀,在许清晏面前比划,“不然,老子今天就替天行道,除了你这个祸害!”
小雨在台下哭喊着:“不要打许哥哥!不要打他!”她想冲上台,却被几个村民拦住了。
许清晏看着台下那些或麻木或狂热的面孔,看着小雨满脸的泪和血,看着陈老四手中闪着寒光的刀,忽然觉得无比荒谬,也无比清晰。他明白了,今天这一劫,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了。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驱邪的仪式,而是一个发泄愚昧、暴力和排外情绪的祭品。
他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那倔强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平静。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好,我唱。”陈老四一愣,随即得意地笑起来。
许清晏没有唱任何神鬼戏。他唱的是《窦娥冤》。唱窦娥蒙受不白之冤,被押赴刑场。
“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
天..”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中浸泡出来的,在这闷热死寂的夜晚,显得格外凄厉悲怆。这不是表演,这是控诉,是质问,是将自己的命运与古时冤魂重合的绝望呐喊。他唱窦娥指天骂地,唱六月飞雪,唱血溅白练,唱楚州大旱三年!
台下的哄闹声渐渐低了下去,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气氛弥漫开来。有些人开始不安地挪动脚步,有些人则被那悲怆到极致的唱腔攫住了心神,呆立原地。
陈老四也感到了一丝不对劲,这和他预想的“驱邪戏”完全不同,这唱腔里的冤屈和愤怒,让他脊背发凉。他暴怒地打断:“停!谁让你唱这个了!换一个!唱点喜庆的!驱邪的!”
许清晏却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唱着,声音越发高亢,眼神直直地望着漆黑的、没有一丝星光的天空,仿佛那里真有神灵在听。
“住口!”陈老四彻底被激怒,也觉得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他冲上去,一把揪住许清晏的头发,将他的头狠狠撞向身后的木桩。“我让你唱!让你唱!”
“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许清晏戛然而止的唱腔和痛苦的闷哼。
“不要!”小雨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挣脱了阻拦,像一支离弦的箭,冲上了木台,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奋力撞向陈老四,“放开许哥哥!你这个坏人!”
陈老四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松开了手。
他低头看着这个满脸血污、眼神凶狠得像要咬人的小丫头,怒火彻底吞噬了理智。“找死!” 他狠狠一脚踹在小雨瘦弱的胸口。
“咔嚓—”
一声轻微的、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
小雨的身体像一片枯叶般飞了出去,滚下不高的木台,重重落在坚硬的地面上,不动了。鲜血迅速从她口鼻中涌出,在尘土中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清晏的头被撞得嗡嗡作响,眼前一片血红模糊,但他看到了小雨飞出去的身影,看到了那摊迅速扩散的血。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球因为极致的惊恐和悲痛而几乎凸出眼眶。
台下也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变故惊呆了。
“小雨—!!!”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垂死哀鸣,从晒谷场边缘传来。石海生如同从地狱中冲出,他浑身尘土,显然是刚拼命赶回。他一眼就看到了台上被捆着、满脸是血的许清晏,紧接着,目光落在了台下那小小的一团、悄无声息的身影上。
他扑过去,颤抖着抱起妹妹。小雨的身体软绵绵的,眼睛半睁着,已经失去了神采,口鼻间的血沫还在缓缓渗出。
“小雨?小雨!看看哥!你看看哥啊!”石海生疯狂地摇晃着妹妹,声音破碎不堪,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砸在小雨冰凉的小脸上。没有任何回应。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淬毒的利箭,射向台上的陈老四,又缓缓移向被捆着的许清晏。那目光中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有毁天灭地的恨意,有失去至亲的剧痛,有疯狂的杀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看向许清晏时,那深入骨髓的、同样撕裂般的痛楚。
许清晏对上他的目光,心脏像是被那目光彻底洞穿、碾碎。他想说“不是我”,想说“对不起”,想说“救救小雨””,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滚
烫的泪水混合着额角流下的血,模糊了整个世界。
陈老四被石海生那野兽般的眼神吓得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地喊道:“石海生!你妹妹是自己冲上来的!不关我的事!要怪就怪这个戏子!”
石海生没有理会他。他只是抱着妹妹渐渐冰冷的身体,缓缓站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台上那个摇摇欲坠的、同样满身伤痕的许清晏,那一眼,冰火交织,像是爱恨情仇全部熔铸在一起,瞬间将许清晏的灵魂都烧成了灰烬。
然后,他转过身,抱着小雨,一步一步,沉重地、踉跄地,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背影充满了无边的绝望和毁灭的气息。
许清晏被捆在木桩上,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望着地上那摊属于小雨的血迹,喉咙里终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大暑的夜晚,没有惊雷,没有暴雨。只有无边的、死寂的闷热,包裹着晒谷场上这荒诞而惨烈的一幕,包裹着台上台下那些愚昧、麻木或惊恐的面孔,包裹着两颗刚刚被命运残酷撕碎、浸泡在血与泪中的心。
窦娥的冤屈尚且有天听,有六月雪。而他们的冤屈与悲痛,又能向谁诉?这湿热凝滞的天地,沉默着,仿佛一张巨大的、无情吞噬一切的嘴。
灾难,在最闷热的时节,以最惨烈的方式,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