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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秋·立秋 ...

  •   (白)娘亲,孩儿就此拜别了!
      (唱)【江头金桂】
      无限忧情何处诉,
      一江风送别离舟。
      回首家园肠断处,
      烟波渺渺使人愁。
      从此后天涯孤旅,
      暮云春树,空帐望泪双流。
      ——选自《荆钗记·投江》钱玉莲唱段
      立秋那日,清晨果真起了一丝风。不再是暑日闷热粘稠的熏风,而是带着些许锋利的、来自海面深处的凉意。这凉意拂过渔村,没能带来清爽,反而像一把薄而钝的刀,缓缓地、无声地切割着某些早已绷到极限的东西。
      石海生的世界,在小雨下葬那天起,就已经入秋了。不,是入了冬。他变得异常沉默,沉默到可怕。不再出海,不再上工,整日坐在自家那间更加破败冷清的屋子里,抱着小雨留下的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花布衫,一动不动。王队长来过两次,呵斥、劝说,他置若罔闻,眼睛望着虚空,没有任何焦点。村民们从他门口经过,都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快速离开,不敢与那双深潭般死寂的眼睛对视。那里面的寒意,比立秋的风更刺骨。
      许清晏的日子则像被架在文火上慢慢炙烤。小雨的死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石海生那最后冰火交织的一眼,更是将他钉在了愧疚与绝望的十字架上。他试图去找石海生,想解释,想道歉,哪怕只是跪在他面前。但石海生家的门从里面闩死了,任他如何拍打、低唤,里面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偶尔,他能感觉到门缝后有一道目光,冰冷、陌生,让他血液都冻住。
      他开始避免出现在人前,每日只去完成最基本的劳动,然后就将自己锁在棚屋里。煤油灯不再点亮,录音机蒙上了灰尘,那枚刻着蝴蝶的贝壳被他握在掌心,直到温热的体温也焐不热那一片冰凉。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回不去了。岩洞的温暖,夏夜的誓言,都像一场被暴风雨彻底撕碎的梦。现在梦醒了,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锥心的痛悔。
      然而,陈老四并不打算放过他。小雨的死,最初让他慌乱了一阵,但村里那套“意外”、“孩子自己撞上来”的说辞很快占了上风,加上他家族人多势众,事情竟不了了之。这让他气焰更嚣张,也更恨许清晏——恨这个“祸根”不仅没被除掉,反而让他惹了一身骚(虽然并未受到实质惩罚),更恨石海生那日看他的眼神。
      立秋的凉风,似乎也吹旺了他心头恶毒的邪火。他看着许清晏日渐消瘦、魂不守舍的样子,看着他与石海生“果然”断了往来(在他看来是石海生终于醒悟,厌弃了这戏子),一个更阴毒、更彻底的念头冒了出来。他要彻底毁掉这个“异类”,用最公开、最羞辱的方式,让所有人都看见,和他陈老四作对、玷污渔村风气的人,是什么下场!
      这天傍晚,许清晏拖着沉重的步子从海边回来。凉风穿过他单薄的衣衫,他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手臂。路过村口那棵老榕树时,阴影里突然窜出几个人,正是陈老四和他的跟班。他们显然等候多时。
      许清晏心下一沉,转身想跑,却被身后的人堵住了去路。
      “许大角儿,这么着急去哪儿啊?” 陈老四嘴里叼着根草棍,慢悠悠地晃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哥几个请你去看个好地方。”
      “我不去。” 许清晏声音沙哑,背脊挺直,尽管指尖在微微颤抖,“让开。”
      “不去?” 陈老四嗤笑一声,猛地吐掉草棍,眼神变得凶狠,“这可由不得你!上次驱邪没驱干净,我看是你自己就是那最大的‘邪祟’!今天,就得给你来个彻底的‘清秽’!”
      他一挥手,几个跟班一拥而上。许清晏奋力挣扎,但他那点力气在这些整日打架斗殴的混混面前根本不够看。拳头和脚踢雨点般落下,他很快被打倒在地,口腔里充满了血腥味。一块散发着恶臭的破布塞进了他嘴里,双手被反剪到身后,用粗糙的麻绳死死捆住。
      这一次,他们没在村里停留,直接拖着他,往村子西边最偏僻的悬崖方向走去。那里人迹罕至,只有狂风和海浪日夜咆哮。
      许清晏被拖行在崎岖的石路上,尖锐的石子划破了他的裤子和皮肤,留下一道道血痕。凉风灌进他破碎的衣领,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麻木的、逐渐沉底的绝望。他知道这次不同以往,陈老四眼里的杀意是真的。
      悬崖越来越近。那是渔村人称为“鬼见愁”的地方,崖壁陡峭如刀削,下面就是吞噬过无数渔船和生命的怒海。此刻,落日正在沉入海平面,将天空和海浪都染成一种凄厉的血红色。狂风在崖顶呼啸,卷起他的头发和破碎的衣角,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被拖到悬崖边缘,几块碎石被他挣扎的脚踢落,瞬间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连回声都没有。
      陈老四让人把他架起来,面向着那血色残阳和墨黑的大海。他扯掉许清晏嘴里的破布,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看看,这地方多配你。” 陈老四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扭曲,“唱戏的,不是讲求个意境吗?今天给你搭个最绝的台子!怎么样,对着这海,这落日,给爷们唱一个?唱你最拿手的,嗯?”
      许清晏嘴角淌着血,脸上青紫交错,但那双眼睛,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却异常清亮。他看着陈老四,又看看周围那几个面目模糊、带着残忍兴奋神色的跟班,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唱?” 陈老四眯起眼,“骨头还挺硬。是不是还指望石海生那疯子来救你?别做梦了!他妹子因为你死了,他恨你入骨!现在说不定正巴不得你死呢!”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许清晏心脏最柔软、最疼痛的地方。他浑身猛地一颤,眼中一直强撑的平静出现了裂痕。
      看到他的反应,陈老四更加得意:“怎么?被我说中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被扔过来的戏子,男不男女不女,除了会哼哼几句歪词,勾引人,还会什么?石海生也是一时被你迷了心窍,现在他醒了,你看他还管你死活吗?”
      周围的哄笑声和狂风混在一起。有人提议:“四哥,我看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把他那宝贝戏箱子里的玩意儿拿出来,看他唱不唱!”
      陈老四眼睛一亮:“对!去!把他那破箱子拿来!”
      一个跟班飞快跑回村,不一会儿,竟真的把许清晏那只枣红戏箱拎了过来,粗暴地扔在悬崖边的岩石上。箱子弹开,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水袖、头面、戏谱,还有那面边缘有裂痕的小圆镜。
      陈老四弯腰,捡起一条月白色的水袖,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猛地一撕!
      “刺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风声中依然刺耳。
      许清晏瞳孔骤缩,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
      “唱不唱?” 陈老四又拿起一沓戏谱,作势要撕。
      许清晏闭上眼,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流下。那是他的命,是他与过往世界唯一的联系,是他和石海生之间……曾经存在过的美好的见证。
      “还是不肯?” 陈老四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将戏谱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狠狠碾进砂石里。然后,他走到许清晏面前,抡起拳头,朝着他的腹部、肋骨,狠狠地击打!
      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许清晏感觉自己的内脏仿佛都移位了,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痛得蜷缩起来,却因为被架着而无法倒地,只能像一片风中的破布般摇晃。腥甜的液体不断涌上喉咙,从他嘴角溢出。
      意识开始模糊。剧痛的间隙,眼前却闪现出一些破碎的画面:岩洞里摇曳的烛光,石海生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他刻贝壳时专注的侧脸,风暴夜滚烫的拥抱和喘息,煤油灯下他认真地说“跟我过”……
      海生……
      他在心里无声地呼唤,仿佛那是唯一能对抗无边疼痛和黑暗的咒语。
      “骨头真他妈的硬!”陈老四打累了,喘着粗气。
      他看着奄奄一息、却依然不肯开口的许清晏,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他猛地抬脚,狠狠踹在许清晏的腿弯。
      许清晏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跪倒在粗糙尖锐的岩石上,膝盖瞬间一片血肉模糊。
      夕阳彻底沉没了,最后一丝血光被海天吞噬。悬崖陷入了深蓝色的、寒冷的暮色之中。风更大了,像无数冤魂在哭嚎。
      许清晏跪在那里,头无力地垂着,血一滴滴落在岩石上,很快被风吹干。意识在涣散,身体在变冷。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海生????海生.????你在哪里?
      你会来吗?
      你知道我在这里吗?
      求求你????来看看我????最后一眼????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抬起头,望向村子的方向。夜色如墨,只有零星几点微弱的灯火,像遥远的、冰冷的星辰。他看不清,也望不到。
      嘴唇嚅动着,却发不出成调的声音,只有含混的血沫和气流:“海..??.生...”
      声音微弱,立刻被狂风吹散。
      陈老四失去了最后一点兴趣,也怕真闹出人命(虽然他心里并不太在乎),挥挥手:“妈的,没劲。扔这儿,让他自生自灭吧!这鬼地方,晚上潮气上来,冻也冻死了,说不定自己就掉下去了。”
      他跟班们松了手,许清晏像失去所有支撑的偶人,软软地倒在地上,侧脸贴着冰冷粗糙的岩石。
      脚步声远去,消失在风声里。
      悬崖边,只剩下许清晏一个人,和那被践踏过的、散落一地的戏箱遗物。
      立秋的夜风,彻骨地凉。它穿过他破碎的衣衫,带走他身上最后一点温度。黑暗从四面八方合拢,像冰冷的海水,缓缓淹没他的口鼻。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清越的唱腔,不是从自己喉咙里,而是从记忆深处,从岩洞的回响里,从石海生凝视他的目光里
      传来—
      “无限忧情何处诉…”
      他的忧情,他的冤屈,他的爱恋,他的不舍,再也无处可诉了。
      只有这一江风,无尽的风,呼啸着,呜咽着,将送他这叶即将倾覆的、孤独的别离之舟,推向永恒的、黑暗的深海。
      他最后动了动手指,似乎想握住什么,掌心却只有虚空,和那枚早已遗失在挣扎路上的、刻着蝴蝶的贝壳,残留的、想象中的微凉触感。
      海生….
      这是他坠入无边黑暗前,脑海里最后、最清晰的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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