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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17年 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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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六年夏,我初遇她。
秦淮河的水汽裹着栀子花香漫上来时,我正蹲在戏班的灶台前熬药。药罐里咕嘟冒泡的药汁泛起涟漪,一尾红鲤似的影子掠过窗棂,而后竹帘猛地被人掀开。
“您请。”
我循声望去,只见戏班班主王德全一脸谄笑的引着三个锦衣华服的男人,朝我走来。为首的胖子堆着不怀好意地笑,手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糕。
“听说你们班里新来的小旦角长得俊......”
胖子话音未落,一块碎瓷片已飞到他脚下。不知何时,一位穿月白旗袍的姑娘已站在廊柱旁,杏眼微眯,指尖夹着的碎瓷片寒光流转。
我认得那块瓷片——是昨天茶楼客人落在包厢的龙泉青瓷。
胖子脸色煞白后退两步,另两个人却拔出短刀围上来。
姑娘轻笑一声,袖中滑出的银丝软鞭缠住最近刀客的手腕,鞭梢顺势卷走他腰间的西洋怀表,表链子叮当响着跌进荷花缸,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姑娘的发尾。
“你是,祝家大小姐?”
王德全面露惊恐,抖着嗓子说道。
姑娘转身时,我见她衣上别的蓝宝石在阳光下闪了闪。
那是今早我在城隍庙见过的洋货摊子卖的新式首饰,标价足足抵得上我们戏班三个月的包银。
“我当是什么大人物。”
她踢开地上扭动的刀客,碎瓷片精准地扎进他膝盖窝。
只见姑娘在他的痛呼声中,抽出手绢嫌恶的擦了擦手,而后丢在刀客脸上,继续道:
“既然王掌柜认识我,那我也提点王掌柜一句,你要是再敢把戏班的姑娘当货物卖,下次断的就是你的筋。”
三个人连滚带爬逃出院门时,我注意到姑娘的旗袍下摆沾着泥点,她却不在意,只蹲下来查看怀表是否受损。
“这个给你。”
她忽然将怀表塞进我手心,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浑身一颤,
“明晚酉时,兰心戏院二楼雅间。”
我愣了半晌才张口回了声“好”。
“你居然是男人?”
她有些惊诧,我点点头,她似乎意识到失礼,向我道歉。
“抱歉,你这般秀气,我还以为你是位姑娘呢。”
“台上总扮姑娘,也算作半个姑娘吧。”
不知怎得,我竟生出了同她玩笑的心,她也的确被我这话逗的笑了出声。
“我该回去了,明日不见不散。”
戏班后院的槐树沙沙作响,我望着姑娘消失在秦淮河畔的背影,摩挲着她塞给我的那块刻有“S.T.Z”字母的怀表。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想起竟忘了问她的名字。
我攥着那块怀表,站在雅间门口。正犹豫,屋内传来了她的声音。
“为什么不进来?”
我整了整衣衫,轻轻推开了门。
雅间内檀香缭绕,她正坐在桌前喝着茶,动作优雅从容,见我进来便招呼我坐下。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祝瑾昕。”
祝瑾昕眉眼弯弯的将右手伸到我面前,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这是西方的礼节,认识新朋友的时候都会握手的。”
估计是见我迟迟未反应,她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便同我解释。
“我叫张衿。”
我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温暖的指尖。
此时台下的那出《牡丹亭》正唱到杜丽娘与柳梦梅的初见。
“张先生应当知道这‘皂罗袍’最是讲究。”
祝瑾昕向台下瞥了一眼,衣上的蓝宝石胸针在暮色中折射出冷冽的光。
“祝小姐有何高见?”
我点点头,问她。
“柳梦梅初见杜丽娘时,那‘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曲调要如春风拂柳,可不能似市井泼皮骂街。”
虽知道她话里有话,还是不禁被她逗笑。此刻她褪去江湖侠女的锋芒,倒像极了戏文里刁蛮任性的大小姐。
“祝小姐觉得今日这出唱的不好?”我顿了顿,“我们班主为了今日这出《牡丹亭》可是早早起了就吊嗓子,比我们都要勤奋呢。”
“到底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还敢扮戏文中的佳人,真是玷污了女子的名声。”
祝瑾昕向外招呼了一声,进来几个下人,她凑近其中一人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后,几人便又离开了包间。
“祝小姐今日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斟酌良久后,我还是开口询问。
“我想同你交个朋友。看王德全那龟孙子往后还敢不敢动你。”
她又变回了昨日仗义出手的江湖侠女,不知怎的,我竟悟出些了《牡丹亭》中的情谊。
我后来才知,那出《牡丹亭》是祝瑾昕为了敲打王德全特意要求他来演的,戏落幕后看客们纷纷找上门让王德全退钱,说他将杜丽娘演砸了,一夜之间他的名声差到了极点,再也不敢登台唱戏了。
“多谢祝小姐仗义相护,我真不知如何报答了。”
我向她道谢,却因给不了她什么而窘迫。
“非要报答的话,你就给我唱段《游园》吧,我还没你唱过呢。”
她似乎并未想过要我报答。
“也好,我也只会这个了。之后若是祝小姐想听戏了,尽可以来寻我。”
雅间内只有我与她两人,我们便是那相携游园的杜丽娘和柳梦梅。
我翻转身段时恰巧对上她的目光,将她眼中的欣赏和笑意尽数收于眼底。
“张先生一定会成为名动金陵的名角。”
她的眸光闪烁,恍惚间我忆起儿时在城隍庙前那个捧着冰糖葫芦的少女。彼时她歪头问我:
“小先生你是不是饿了?”
而后冰糖葫芦和一枚银元就落在了我的手中。
彼时我尚不知她身份,只当是哪家逃学的千金,却不知那枚蓝宝石胸针早已镌刻着命运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