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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霜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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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十月的天气诡异,紧闭的校门把工大围起来,像一个监测天气的培养皿。工大的学生在这个露天试验池里,经行着如同被编算好的生活轨迹。
霜浅走在工大西校区的主干道上,身旁是和她一样刚上完早课的同院学生。都才刚刚大一,没经历过期末考,还没摸清老师们的习性,所以大多都还带着点敬畏。这种敬畏体现在大家去上课都还会穿好鞋子,会记得背上书包,进教室前会拐进洗手间对着镜子整理一下仪容仪表。
这条路很有意思,沿路依次是西区寝室、西区餐厅、西区教学楼、西区操场,一条直线贯穿中西,从前到后,贯穿四年。
实在是方便,所以哪怕其实并不感到饿,霜浅还是走进了餐厅。
一楼都是早餐,像霜浅一样的大一新生,刚刚下完早修,进来顺道带份早餐回寝室吃,吃完了上床补觉;还残留着一点自律性的大二,夹着本干净课本,进来匆匆买份杯装的小米粥,配两个包子,吸着拖鞋就拎去赶早课了。
除了没法把早餐带进图书馆的考研学长姐们,坐下来吃早餐的学生并不多,所以就算是档口面前人挤人,餐厅座位却都空着。
今天一上午都没有课,只有下午一点半那一节,上完就休周末了。
没什么意思。
霜浅进门,看了一圈,左边那几个面食档口没什么人排队。
这年来好像都没有吃过热干面。
这个念头给霜浅吓了一跳,不是因为她原本就是本地人,但吃热干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而是这一年的上半年,乍然想起来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那么远的事情了。
明明才是时间上的短暂几个月之前,却在记忆的维度上巨变。
那半年也没有吃过热干面,也许是原本就不爱吃这种闷干的碱水面,也许是那半年也只有两个月的缘故。
霜浅想起来她高中食堂的热干面,从食堂带到教室,一筷子戳进去,一整碗面都能牢牢捞起来。
想到这儿霜浅不禁笑了一下,幅度不大,眼皮往下。
按理说笑应该是开心的。说开心太假,谁也不知道是其中的缅怀太少,还是掺杂的太多。
那就去吃碗热干面吧。坐在这儿吃总不会干掉。
排队的人不多,但面还是得等,霜浅没有在日常生活间隙里随时看手机的习惯,可能是手机里没什么想看的,可能是不知道看什么,可能是没什么可看。
所以只能呆呆望着。
备餐的阿姨抓起一把淡黄的碱水面,放进那个竖直的不锈钢漏勺上,放进翻滚着面水的容器里烫上一会儿,捞起来,熟面条滚进扁圆的纸碗里,加蒜水,酱醋,芝麻糊。
“这个好吃吗?”
霜浅知道刚刚身边来了个人,站了有一会儿,没有想到是同班的男生。
降洲洲背着黑色的双肩书包,定定地站在霜浅的旁边,面向着的是点餐口,望着的是霜浅。
霜浅从阿姨手里接过来那个写着“武汉,每天不一样”平圆的碗,在自助台加了点葱花跟香醋,扯下来一个透明食品袋,想了想,又往碗里加了勺蒜水。
“可以试一下。”
霜浅提着打包好的热干面,从降洲洲的身侧走过去。
霜浅记得这个男生,刚刚开学那阵子,班里面下了课后在教室里弄助学金评选,班委和各个寝室长参与最终评定。
霜浅和室友高阳都是班委,高阳性格外放,很早就跟班上同学打成了一片,拉着霜浅就往人堆里坐,那天霜浅旁边坐的就是降洲洲。
班助把参选的几个同学概况写在黑板上,参选人数高出分配名额,这几个人回避等消息,剩余的人投票评定出最符合标准的几位。
大学的这种指标名额,说合理也荒谬,投票评定呢,说必要也多余。初投大家权当玩闹,在班里活跃度高的同学高票当选,而两位真需要这个助学金的人,因为存在感不强,被挤出名额之外。
没人知道十八九岁的学生,到底是贫困更加难为情,还是匮乏的贪欲更令人羞愧。
班助估计心里面已经有了人选,看投票结果实在荒谬,只好把有争议的几个人单独拿出来重新投票,这下大家不得不认真了。
高阳前后左右问大家怎么投,霜浅看了眼降洲洲桌上的纸,他还没写。
“你投谁?”
“我投我室友。”
霜浅还是不知道该投谁,最后看了眼他的纸,写的是黑板上一个情况并不突出的名字。霜浅对这个人有印象,话很多,在班上很高调,有些试图想表现松弛但反而显得慌张的拧巴张扬感。虽然自述是来自落后县城,但经济情况也算是有稳定的家庭收入,比起其他几位要靠助学金才能付起学费,不算是值得一票。
这人瞎投。霜浅这么想着,在纸上写下了另一个人的编号。
交完纸条大家都一起离开,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都在西苑,相隔一栋楼,所以一路上大多都是同行。
高阳跟玩得好的同学一个寝室并行,聊得很热闹。霜浅不喜欢跟人走在一起,但她更不喜欢尴尬,一个人很尴尬。所以悻悻跟在高阳身边。
身后浓重的北方口音传过来,是降洲洲纸上写的那个人,叫陈越。他们寝室出来得慢点,步伐快了点,也走到了高阳他们那一堆里。
“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陈越,你们北方的都是这样的口音吗?”
“我靠,就只有我而已,你别地域黑好吗,你看我们寝室的洲儿,他也北方的,他有口音吗?”
人堆里一阵哄笑:“你别说,你不说真没人知道你跟降洲洲是同一个城市的。”
被反复提到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在后面人群里走着。
降洲洲今天的装束很简单,运动鞋加一身很休闲的衣服,上下全是繁体李宁。只有肩上的书包是jansport,黑色的。霜浅想起来高中的时候,也有一个男生背这个牌子的双肩包,是更好看一点的海蓝色。
霜浅也有快要一米七的个子,看向降洲洲的时候,却也要微微仰头。
他太高肩膀太宽,这款双肩包肩带窄,他背这个牌子,没那样好看。
一米九的男生,名字叫叠字。也算是有趣。霜浅心想。
回寝室的路还是那条,路上的人还是一群又一群,只是霜浅开始接受一个人。
西苑的寝室群中间有一小片空地,这个季节已经铺满了金黄的银杏叶,偶然望过去很是亮眼。
霜浅被打眼的亮色吸引,拐了进去。
两条小径拐着弯分出叉路,铺排的金黄落叶层层叠叠,间隙露出各异的鹅卵石。
西苑寝室楼是黄粉色的外墙面,鹅黄的银杏树掩映住楼层上的寝室小窗,这两样淡淡的盎然色彩,相称得不像是肃杀秋天。
霜浅拿出手机,惬惬地在里面拍着照片,也没有管手里的热干面,等下还能不能进口。
霜浅沿着小径走到西苑寝室楼的后面那侧,沿着铁道下的网球场那条路回了寝室,是个不错的路线,如果不是必须得从男寝经过的话。
霜浅回到寝室随手发了动态,是上大学来第一条。评论和消息不绝,其中的人大多都匆匆一面,大多还叫不上姓名。大多都远道而来在陌生里相聚赴宴。
这是霜浅没有设想过,毫无准备的。也许只是恰好落叶太美,银杏有意。
只是恰好霜浅开始试着走进这场筵席。
那碗拿了一路带回来的热干面,没等到热闹停止,也终于在一旁冷掉了。
下午那节课枯燥。下午的课都是枯燥的,更何况周五。周五,教室里只剩下躁了。
阶梯教室里几个班嘈杂,后面的座位上班上同学大声讨论着等下下课去打球,讨论要不要问问霜浅,讨论谁去问霜浅。仿佛那样大声她听不见。
“霜浅,下课一起去打球吗,羽毛球网球什么的,能打的我们都有,你挑。”
霜浅侧过身,说都不太会。
霜浅高中的时候打羽毛球。
学校里有个她的高中同学,叫饶星辰,在电气学院学软工。上高中的时候两个人常一起打球。那时候一起打的还有个别班的女孩,名字很小说,叫做令寒冰。
像小说里高中男生的模样,饶星辰也像他的名字一样,阳光的外型,明朗又细腻的性格,少年感里不乏男生气概。学过专业羽毛球,水平一流,挥拍有力。最主要是总会让着令寒冰跟霜浅。
令寒冰跟霜浅家住在同一个地方,两个人上学总碰到,相识却是因为一起打羽毛球。饶星辰家离学校近,但也跟她们俩坐同一路车,有时候也碰见。
那时候每周一霜浅和令寒冰从家里一起坐车来学校,十六七岁的少年外放而热情洋溢,饶星辰从自己市区的家搭反方向来港区,再跟她们俩个人一起坐车去学校。
阳光也有负面效果,比如他真的很爱聊,从三个人碰面起,到在教学楼门口道别去各自的教室,一路上根本就停不下来,有时候表演欲来了,给她们唱上几段爆火的歌曲,如他所说,“抖音我从来不刷,但抖音的歌没我不会的”。
霜浅看过一本电竞小说,里面有个角色叫黄少天,必杀技是打嘴炮,怎么个必杀法呢,比赛时疯狂垃圾话输出,用满屏聊天气泡扰乱对手心态,从而取胜。
明明饶星辰单独跟霜浅碰面的时候,大多是细腻腼腆的模样,混在人群里,就触发某种诡异的属性了。见到现实版黄少天了。
后来王者出了一个新角色,叫做曜,出圈名言叫做“星光荡开宇宙,本人闪耀其中”。
人都该是应该有这样的阳光自信的,前提是有一张好看的脸,舒朗的外形,能单杀对手的技术水平和折服全场的赛品。
霜浅总觉得曜大概是以饶星辰为原型的。
饶星辰也偶尔打篮球跟乒乓球,篮球霜浅不懂,观感上总觉得都是一些鲁莽的人会去玩的。乒乓球倒是在霜浅旁边开过屏,也很不错,大概是霜浅的八分水平。
霜浅的高中结束得太仓促,七月流火烧散了少年少女们的十六岁。
霜浅跟饶星辰在高考后第一次碰面,竟然是在同一所大学里。或许谁都惊诧了一下,或许没有。
也并不是惊诧竟然报到了同一所大学,毕竟按年级排名排座位的模考考场里总被分到一起。而是惊诧竟然报到了同一所大学。
在工二教学楼的门口,赶去上课的霜浅对视了一下,算是问好跟道别,刚下课的饶星辰,身后跟着正在看手机的女朋友。
或许每个人的大学期都慌乱而潦草吧。
原来在霜浅面前总是明朗的男生,独处时会紧张躲闪的男孩,也轻易沦为随处可见的千千万万分之一。
每个人吗?
一起打羽毛球的令寒冰怎么样了?不喜欢玩很大的球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球,霜浅都是会的,只不过不想再打。
下了课,霜浅去买了点零食水果回寝室,周五是惯例的电影日。电影time,必须得有吃吃喝喝。
下午在寝室休息了一会儿,手机上降洲洲的消息弹出来:下来打羽毛球吗
霜浅仍然是回不太会打:其他人现在应该在打,你可以问问看
-他们打篮球去了,我不打篮球
-你想玩的话,我可以教你
-我这边有两个拍子,球也有了
-你想玩吗,我在九栋楼下等你
-不会很累的,我们可以玩一会儿吃了晚饭去上晚自习
-?什么晚自习
-我们有门课这周开了,之前几周都是没有的,你看课表上的周次时间
霜浅点开课表,看到那个课程时间下面11周-12周,内心一阵沉默。
把课排在周五晚上,连周五晚都没打算去放纵一下去小资惬意一下,却大老远跑来教我们这群水货的老师,大概没什么梦想,也没有家庭的概念吧。
这周的电影night算是毁了,霜浅破罐子破摔一样地下了楼。
很久没有打了,霜浅手也不算生,很快进入了状态。
他们来的这个球场就在西苑寝室后面,是沿着铁路线建的,傍晚的时候常常能看见各异的晚霞,如果不是面向着西边场的人总会因此而看不见球,那该是绝美的日落moment。
而moment里的人们,就依赖着这样的天空与云的变换,去感知时间——天色渐晚。
铁道旁的日落一天比一天更早,离开球场的温度一天与一天更凉,相同的时刻里越来越黑的夜色和越来越看不清的白色球身,
那阵子是霜降节气,也刚好是降洲洲的生日,10.22。
降洲洲问身边的霜浅,喜欢什么季节。霜浅回答是冬天。
降洲洲说,霜降后,就算是冬天开始了。
如果你有空的话,这个冬天,你愿意陪我一起过吗。
这一年十一月份就下了雪,霜浅没怎么看过雪,只记得高三那年下了大雪,学校把稻草做的蒲团铺教学楼门口的阶梯上,被下楼玩雪的学生雀跃踩散。
大一这年的冬天还没有到,雪很小,只是晚上八九点的时候,飘了一些许下来。
那天恰好刚刚下了晚自习,恰好校园路灯下能看得清夜色。
刚下课的霜浅站在工二教学楼的小台阶上,看眼前纷纷扬扬。
身边的同学都拿出手机来拍照,霜浅想到一句有点矫情的话,我们都是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
这场初雪很短暂。霜浅很幸运。
晚上洗完了热水澡,身上舒服了很多。
霜浅在床上打开手机,降洲洲发了一条动态,是有关于雪的。
男孩和女孩在雪天里呵着冷气,围在同一条围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