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揍敌客精神病人》梅露达尔

13、裂痕

　　奇犽还是带着亚路嘉离开了。

　　而我，在黄昏时分，推开了伊尔迷的房门。

　　他站在房间中央的阴影里，背对着门，面朝窗外。窗外是枯枯戮山永不消散的浓雾，在渐暗的天光下变成一种沉郁的灰黑，翻滚着，仿佛有了重量。

　　空气里有种冰冷的味道，不是愤怒，不是挫败，而是一种更凝滞的东西。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从背后轻轻环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挺直的背脊上。

　　我的触碰起初没有引起任何反应。然后，非常缓慢地，伊尔迷的一只手抬起来，覆在了我环抱在他腰间的手上。力道很大，指节冰凉，像要捏碎什么，但又奇异地控制在刚好让我感到疼痛却不会受伤的临界点。

　　这触碰本身就是一种语言。一种确认，一种锚定，一种在失控的虚无中抓住某样异常但确实存在之物的本能。

　　伊尔迷的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具侵略性，更不容置疑，像是要通过征服这具温顺依附于他的躯体，来重新确认某种正在崩塌的掌控权。他甚至不再刻意观察我的反应，只是专注于实施某种近乎暴力的宣示性的占有。

　　我全盘接受，甚至以一种近乎纵容的柔顺配合着。疼痛带来清晰的感知，激烈的碰撞驱散了那种冰冷的虚无。

　　当一切再次平息，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我们身上都带着汗意和淤痕，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没有使用念能力的最原始的搏斗。

　　我伏在他身上，能听到他心跳的速度比平时略快，但正在逐渐恢复到那种非人的平稳。他的手臂横在我光裸的背上，没有太多温情，更像一种镇压或圈禁。

　　在一片死寂中，我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但吐字清晰，像一把薄而冷的刀，轻轻划破了黑暗的帷幕。

　　“大哥，放弃吧。”

　　横在我背上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房间里那种凝滞的空气，似乎也冻结了一瞬。

　　我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只是把脸靠在他胸口，继续用那种平静到残忍的语调说下去。

　　“奇犽已经不是你能控制的了。”

　　这一次，我清晰无比地感觉到，伊尔迷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不是之前的凝滞，而是一种近乎痉挛的僵硬。然后，一股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从他周身散发出来。

　　我微微撑起身体，在浓稠的黑暗中对上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能隐约看见他脸的轮廓，还有那双眼睛，那里面不再是深潭般的平静，也不再是观察样本般的兴味，而是翻涌着某种极其罕见几乎从未在他眼中出现过的情绪。

　　反感。

　　不是愤怒的爆发，而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被冒犯被否定被触及最不容动摇之信条的冰冷的厌恶。他那张总是缺乏表情的脸，在阴影中似乎有极细微的扭曲，下颌线的线条绷得像要断裂。

　　我竟觉得这一刻的他，无比生动。

　　这感觉让我心脏微微一紧，随即又被更冰冷的兴奋取代。对，就是这样。撕开那层绝对控制的表皮，看看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我迎着他那双在黑暗中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一字一句，继续往下说，声音轻得像耳语，却重得像砸下的墓碑。

　　“他现在，是父亲认可的有资格带着亚路嘉离开的下一任家主候选。他有了拔出你念针的勇气，那不止是力量，那是意志，是你再也无法植入的拒绝。”

　　身侧的气息骤然变得危险。我侧过头，看向他。黑暗中，他的脸离得很近。我看不清他全部的表情，但我看到了，他微微眯起的眼睛。

　　这细微的反感，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一片冰冷的涟漪。看，就是这样。

　　“他还有了亚路嘉，”我轻轻说出那个最核心的名字，那个伊尔迷也无法完全解析和掌控的、最恐怖的变数，“那是连父亲都需要慎重权衡的力量。有了亚路嘉，奇犽就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矫正的弟弟，他是一个拥有了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完全理解的核的独立存在。”

　　我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心口，那个刚才还剧烈跳动的地方。

　　“伊尔迷，”我第一次在私下里，没有叫他大哥，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奇犽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脱离了你的掌握。”

　　黑暗中，他的呼吸声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是那种完美控制的平稳，而是带上了一丝极其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颤音。

　　“你所做的一切，”我继续着最后的也是最残忍的剖析，像用手术刀划开一个早已化脓的伤口，“你对他的规划，你的念针，你的恐惧教育，你那些处心积虑的矫正……在父亲决定放他走的那一刻起，在亚路嘉只对他微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判定为——”

　　我停顿了一下，确保接下来的每个字都精准地敲击在他的听觉神经上。

　　“徒劳。”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在他体内断裂的声响。不是物理的，是某种更内在的支撑了他二十多年绝对信念的支架，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他眼中的反感，混合进了更复杂的情绪——一丝难以置信的暴怒，一丝被说中要害的狼狈，还有一丝更深重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茫然。他一直以掌控者自居，将奇犽视为需要被塑造的作品，将家族的未来视为需要被纳入轨道的计划。而现在，有人冰冷地告诉他，他最重要的作品不仅自行挣脱，还拥有了他无法企及的力量和认可。他自认的掌控，在更高层级的意志和更诡异的规则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这不仅仅是失败。这是对他存在根基的否定。

　　我静静地等待着，看着这些罕见的属于人的情绪在他非人般的脸庞上挣扎、闪现又被他强大的自制力疯狂地压制回去。他的眼神变幻，最终凝结成一种极度危险的空洞的黑暗。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深邃，都要冰冷。

　　然后，他笑了。

　　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没有任何肌肉牵动的冰冷到极点的弧度，在他嘴角一闪而逝。

　　他没有反驳我。

　　没有说“你错了”。

　　没有说“我会把他抓回来”。

　　他甚至没有再流露出更多的情绪。

　　他只是用那双重归深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

　　接着，他伸出手，不是拥抱，也不是推开。他的手扣住了我的后颈，力道不容反抗，将我重新按回他的胸口，让我的视线陷入一片黑暗，只能感受到他皮肤下那重新变得平稳却仿佛蕴含着风暴的心跳。

　　“睡吧。”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恢复了那种绝对的平稳，甚至比平时更加空洞，更加没有波澜。

　　但我知道，痕迹已经留下了。

　　裂痕已经产生。

　　而我，亲眼见证了它产生的瞬间，并将那瞬间伊尔迷眼中闪过的所有徒劳与失控，尽收眼底。

　　这就够了。

　　我闭上眼睛，在他仿佛要将我骨骼碾碎的拥抱中，放任自己沉入黑暗。

　　内心一片冰冷而餍足的平静。

　　我想看到的，正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