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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第一章:初遇·寒枝

      岭城的冬天是存了心要冻死人的。

      这话梁阿婆常说,一边说一边往炉膛里添煤块,火星子噼啪作响,映着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我缩在炉子旁的小板凳上,手指冻得通红,握着一本翻烂了的《代数》,那些数字和符号在眼前跳舞,就是不肯乖乖进脑子里去。

      那年我十六,高二。成绩单上数学那一栏永远是个刺眼的六十二,或者五十八,总归在及格线上下挣扎。母亲看着成绩单叹气,父亲则沉默地抽完一支烟,最后说:“要不找个人给你补补?”

      他们说的是林夕。

      林夕这个名字在岭城是个小小的奇迹。

      贫寒到极致——

      梁阿婆捡回来的孤儿,住在镇子最西头那间漏风的土坯房里;

      优秀到极致——

      岭城一中连续三年的年级第一,数学竞赛省里拿过名次。

      人们提起他,总要摇摇头,说不清是怜悯还是赞叹。

      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他,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母亲让我给梁阿婆送新腌的酸菜,我提着沉甸甸的玻璃罐,踩着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往西头走。

      梁阿婆家的院子比我想的还要破败。土墙塌了一角,用几根木棍勉强支着。院子里有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树下蹲着个人。

      他背对着我,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霜,该是在那儿蹲了有些时候了。

      走近了才看见,他面前蜷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猫,黄白相间的毛脏兮兮的,正小口小口吃着他手心里的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

      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瞬间——他转过脸的弧度,睫毛上沾着的霜花,还有那双眼睛。

      岭城的冬天是灰蒙蒙的,天空、房屋、街道,一切都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旧色。可他的眼睛是清亮的,像深山里的泉水,一眼能望到底。

      “你是阿琦吧?”他站起身,动作不急不缓,拍了拍手上的灰。手指很长,冻得有些发红,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我点头,把酸菜罐子往上提了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阿婆去买药了,一会儿就回来。”他说话声音不高,带着点少年人变声期刚过的沙哑,但字句清晰,“你先进屋坐,外头冷。”

      我没动,目光落在那只小猫身上。它吃完了食,怯生生地蹭他的裤脚,他弯腰摸了摸它的头,动作很轻。

      “你要不要也喂喂它?”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点碎馒头,递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蹲下身时,棉裤绷得紧紧的,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小猫警惕地后退半步,圆眼睛盯着我。

      “慢慢来,它怕生。”他在我旁边说,也蹲下来。我们挨得不远不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冬日的寒气。

      我把碎馒头放在地上,小猫迟疑许久,终于凑过来。它的胡须轻轻颤动,吃得很小心。

      “它喜欢你。”林夕说。

      我抬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他在笑,嘴角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眼睛微微眯起来。炉火映在他瞳孔里,跳动着两簇小小的光。

      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有只小锤在胸腔里敲。脸颊发起烫来,好在冬天冻得本来就红,该是看不出来。

      “它叫什么名字?”我慌慌张张找话说。

      “没名字。”他说,“阿婆叫它‘咪咪’,但我觉得它该有个正经名字。”

      “你给它起一个?”

      他想了想,看着小猫黄白相间的毛色:“叫‘初雪’怎么样?梁阿婆说它是初雪那天在门口捡到的。”

      我点点头。小猫像是听懂了,抬起头“喵”了一声。

      梁阿婆就是这时候回来的。老人裹着厚厚的头巾,挎着个竹篮子,还没进门声音就先到了:“夕娃子,快来接把手——”

      林夕应声起身,快步走过去。他接过篮子,扶住梁阿婆的胳膊,动作熟稔自然。老人看见我,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更深了:“阿琦来啦!哎哟,还带了酸菜,你妈就是客气……”

      那天的后半段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梁阿婆硬要我留下来吃晚饭,林夕在灶台前忙活,我帮着择菜。昏黄的灯光下,蒸汽氤氲,三个人围着一张旧木桌,吃最简单的白菜炖豆腐。梁阿婆絮絮叨叨说着街坊邻里的琐事,林夕安静地听,偶尔应一声。

      我偷偷看他。他吃饭很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背挺得笔直。昏黄的灯光洒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鼻梁很高,下巴的线条还带着少年人的柔和,但眼神已经有种超乎年龄的沉静。

      饭后我要帮忙洗碗,林夕不让:“水冷,我来。”

      我就站在厨房门口看他。他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水很凉,他的手很快冻得通红,但他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碗都洗得干干净净,倒扣在竹筐里沥水。

      “你的数学,”他突然开口,没回头,“是不是不太好?”

      我一愣,脸又烧起来:“……嗯。”

      “阿婆说,你妈妈想找人给你补课。”他擦干手,转过身来,靠在灶台边,“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试试。”

      窗外,岭城的夜幕早早落下,寒风在屋檐下打着旋儿。厨房里,灯光温暖,蒸汽还未散尽。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清澈得像湖水的眼睛,点了点头。

      “好。”

      第二章:暗涌·习题册

      补课定在每周二、四的晚上,周六下午。

      我家客厅的旧茶几成了临时书桌。母亲特意多生了一个炭盆,放在我们脚边。红色的炭火在铁盆里明明灭灭,散出持续而温和的热度。

      第一次补课那天,林夕准时到了。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进门时在门口仔细踩了踩鞋底的雪,然后脱下那双看起来很单薄的旧棉鞋——鞋帮已经开裂,用线粗糙地缝过。

      母亲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转身去厨房倒热水。我装作没看见,把数学书和习题册摊开在茶几上。

      “从哪里开始?”他问,声音平静。

      “这里。”我指着期中考试卷上一道打了大红叉的题,“完全看不懂。”

      那是一道解析几何。椭圆、焦点、切线方程,每一个词都认识,连在一起就成了天书。我盯着那道题看了整整一周,草稿纸撕了十几张,最后交卷时还是空白。

      林夕拿起试卷,看了大约半分钟。

      “坐过来点。”他说。

      我挪了挪小板凳。我们肩膀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肥皂味。

      “你看,”他抽出一张草稿纸,用我递过去的铅笔开始画图。笔尖摩擦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椭圆的方程给了,先把a和b算出来。”

      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握笔的姿势很标准,用力均匀,写出的数字和字母工整清晰,像印刷体。

      “焦点在这里和这里。”他在图上标出两个点,“题目说,过这个点做切线……”

      他讲得很慢,每一步都拆解得清清楚楚。遇到我卡住的地方就停下来,换个角度再讲一遍。炭火偶尔噼啪作响,窗外寒风呼啸,但屋里很安静,只有他的声音和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

      “懂了吗?”他讲完最后一步,抬头看我。

      我愣愣地看着那张草稿纸。原来这道题只需要七个步骤,而我之前连第一步都没想到。

      “懂了。”我小声说,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受——不是喜悦,更像是突然推开了一扇一直紧闭的门,看见了门后那个清晰、有序、可以理解的世界。

      “那你自己做一遍。”他把草稿纸翻到空白面。

      我接过笔,手有点抖。那些字母和数字在脑海里重新排列组合,我按照他教的思路,一步一步写下去。写到第五步时卡住了,皱着眉想了好久。

      “别急。”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想想椭圆的切线方程通式。”

      我恍然大悟,继续往下写。最后一笔落下时,长长舒了口气。

      “对了。”他检查完,点点头,眼里有浅浅的笑意,“做得很好。”

      那笑容很淡,一闪而过,却让我整颗心都雀跃起来。炭火的热度好像突然升高了,脸颊又开始发烫。

      从那以后,每周三次的补课成了我最期待的事。

      林夕是个极好的老师。他有种罕见的耐心,从不因我反复问同一个问题而不耐烦,也从不说“这么简单都不会”之类的话。他会找出我卡住的关键点,用我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然后让我自己动手做。

      我的数学成绩以缓慢但稳定的速度提升。期中考试后的月考,我第一次及格了——六十八分。卷子发下来时,我看着那个红色的数字,几乎要哭出来。

      那天补课,我兴冲冲地把卷子推到他面前。

      他仔细看了一遍,点点头:“有进步。但这里,”他指着一道选择题,“不该错。三角函数的基本公式要记熟。”

      “我背了,可是一到考试就混……”

      “那是因为你没理解。”他合上卷子,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自己订的笔记,“这是我整理的公式推导和记忆技巧,你拿去看。”

      笔记本是普通的作业本,用针线仔细地缝成了厚厚一本。封面干干净净,只写了“数学笔记”四个字。我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字迹,工整得令人惊叹。每一个公式都有详细的推导过程,旁边还用红笔标注了易错点和记忆口诀。

      “这……这是你自己整理的?”我震惊了。

      “嗯。”他语气平淡,“闲着没事的时候弄的。”

      我知道他不是闲着没事。梁阿婆说过,林夕每天放学后要去镇上的杂货店帮忙卸货,周末去木材厂打零工。他所有的时间都被学习和打工填满,哪来的“闲着没事”?

      “太珍贵了,”我摸着笔记本粗糙的封皮,“我抄完就还你。”

      “不用还,送你了。”他说,“我用不着了。”

      我抬起头,正好看见他的侧脸。他望着窗外,眼神有些飘忽。冬日的天光灰白,映在他脸上,显得格外清冷。

      “林夕,”我鼓起勇气问,“你以后……想去哪里读大学?”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很久。岭城太小了,小到装不下他这样的天才。所有人都知道,他一定会离开,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沉默了很久。炭火在盆里轻声爆响,窗外传来远处货车的鸣笛声。

      “南方。”他终于说,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秘密,“我想去南方。”

      “南方?”我有些惊讶,“听说那里夏天很热。”

      “但冬天不会下雪。”他转过头看我,眼睛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光,“一年四季都有绿色,阳光很充足。不需要穿这么厚的衣服,不需要烧炭取暖。”

      他说这些时,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几的边缘。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总是平静淡漠的少年,心里原来藏着如此炽热的渴望。

      “那……你会报考南方的大学?”

      “嗯。”他点头,“已经看好了几所。”

      “很远吧?”

      “坐火车要两天一夜。”他说,“但值得。”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早就把每一步都想清楚了。南方——那个阳光灿烂、四季常绿的地方,是他拼了命也要抵达的远方。

      而我,还在为一道解析几何题苦苦挣扎。

      “阿琦,”他突然叫我,眼神认真,“你也该想想以后的事。不能永远待在岭城。”

      “我?”我苦笑,“我成绩这么差,能考上大学就不错了,哪还敢挑地方。”

      “你能的。”他的语气异常坚定,“只要你愿意。数学我会帮你,其他科目有不懂的也可以问我。”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

      “那……你会帮我到高考吗?”我问,声音小得自己都快听不见。

      他笑了。这次笑得很明显,嘴角弯起,眼睛眯成月牙形。

      “当然。”他说,“直到你不再需要我帮忙为止。”

      那一刻,窗外寒风凛冽,屋内炭火温暖。少年的承诺轻如羽毛,却在我心里重重落下,生了根。

      第三章:微光·图书馆

      岭城唯一的图书馆在城东,是一栋五十年代建的红砖老楼。暖气时好时坏,窗户漏风,但藏书量意外地不错。

      我和林夕开始周末去那里自习。

      通常是我先到,占靠窗的位置——那里有整面墙的窗户,虽然漏风,但光线好。冬天的阳光稀薄苍白,斜斜地照进来,在旧木桌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林夕总是迟到十分钟左右。他打完上午的零工,从城西走过来,要走四十分钟。进来时带着一身寒气,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

      “给。”我推过去一个保温杯,里面是母亲熬的姜茶。

      他道谢,接过,双手捧着杯子取暖。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他的眉眼。

      我们各学各的。我做数学题,他看我从没听说过的英文原版书,或者厚厚的大学教材。

      图书馆很安静,只有翻书声和偶尔的咳嗽声。管理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总坐在入口处的柜台后打毛线,偶尔抬头看看我们,眼神慈祥。

      有时候我做题做烦了,会偷偷看他。

      他学习时有种全身心投入的专注,背挺得笔直,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出小小的阴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只有思考时会无意识地轻咬下唇。阳光落在他侧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还有他左眼角下那颗很淡的痣。

      看得久了,他会察觉,抬起头:“怎么了?”

      “没事。”我慌忙移开视线,脸又开始发烫。

      他会轻轻笑一下,继续看书。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有一次,我在他借的书里看到一张地图。是手绘的,用钢笔细细勾勒出海岸线、山脉、河流。南方几个省份被重点标注,旁边用秀丽的小字写着气候数据、主要城市、知名高校。

      “这是什么?”我问。

      他看了一眼,神色如常:“随便画的。”

      “你想去这些地方?”

      “嗯。”他指着地图最南端的一个点,“这里,南州市。冬天平均气温十五度,几乎不下雪。”

      他的手指在那座城市的位置停留了很久,轻轻摩挲着纸面,像在抚摸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那里很远。”我说。

      “远才好。”他轻声说,更像自言自语,“远到可以重新开始。”

      我没问他要重新开始什么。有些问题,即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就像我从没问过他亲生父母的事,没问过他被遗弃的那个雪夜,没问过他这些年在岭城承受了多少异样的目光。

      我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比同学近,比朋友远。

      他帮我补课,我给他带热茶和点心。我们聊学习,聊书本,偶尔聊起未来,但从不触及彼此的过去。

      这种平衡一直维持到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

      岭城的夏天短暂而珍贵。蝉鸣撕心裂肺,阳光灼热刺眼,连风都是烫的。林夕打工的时间更长了,常常一天做两份工。我看他越来越瘦,眼下总有淡淡的青黑。

      “你没必要这么拼。”有一次我忍不住说,“学费可以申请助学贷款……”

      “不止是学费。”他打断我,语气依然平静,但眼神里有种倔强,“阿婆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得攒钱,万一……”

      他没说完,但我懂了。

      那个暑假的午后,我在图书馆等他。他迟到了一个小时,进来时满头大汗,工装服上沾着木屑和灰尘。

      “抱歉,木材厂临时加班。”他坐下,声音疲惫。

      我从书包里掏出饭盒,推过去:“我妈做的凉面,多带了一份。”

      他愣了一下,没推辞,接过筷子。吃得很快,但依旧安静,不发出声音。吃完后,他把饭盒仔细洗干净,擦干,还给我。

      “谢谢。”

      “不客气。”

      我们继续自习。他看起来累极了,做了两道题就开始揉太阳穴。

      “要不今天休息吧?”我说。

      他摇摇头,坚持做完了一套物理卷子。交卷时,他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许久没动。

      我以为他睡着了,轻轻叫了一声:“林夕?”

      “嗯。”他闷闷地应,没抬头。

      “你……一定要去南方吗?”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太久,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阿琦,”他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但眼神依然清澈,“你知道岭城的冬天有多长吗?”

      我点头。岭城的冬天从十一月持续到次年四月,整整半年。天空永远是灰的,大地永远是白的,寒冷无孔不入,渗透进骨髓里。

      “我在这里过了十七个冬天。”他轻声说,“每一个冬天,我都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去一个不下雪的地方,该多好。”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小锤,敲在我心上。

      “可这里……有梁阿婆,有……”我把“有我”两个字咽回去,改口,“有熟悉的一切。”

      “熟悉的不一定是好的。”他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有时候,熟悉意味着你永远无法摆脱过去。”

      窗外,蝉声如瀑。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我们之间的鸿沟——他在拼命逃离,而我在安然接受;他看向遥远的南方,我看着眼前的岭城。

      “那……你去吧。”我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等你到了南方,给我寄明信片,让我看看不下雪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好。”

      那个暑假结束后,高三来了。

      时间突然加速。黑板右上角挂起了高考倒计时牌,每天撕下一页,数字越来越小。试卷像雪片一样发下来,做不完的习题,背不完的知识点。

      林夕更忙了。他辞掉了杂货店的活,但还在木材厂打工,周末去给学生补课——不是我,是几个初中生,家长出的价钱不错。

      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在校园里碰到,也只是匆匆点头。他瘦得厉害,校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但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那是对远方的渴望,炽热得几乎灼人。

      我知道他在为什么拼命。南方的大学学费不菲,生活费也高。他要攒够路费,攒够第一学期的开支。

      有时候深夜,我做完习题,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会想起他说的那句话:“远到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多么诱人的词。抛下过去的一切,在新的地方,成为新的人。

      我可以想象他在南方的阳光下,穿着单薄的衣衫,走在绿树成荫的校园里,没有寒冬,没有回忆,没有那些如影随形的目光。

      那该多好。

      可每当这么想时,心里总会泛起细密的疼痛。因为那个没有寒冬、没有回忆的南方,也没有我。

      十二月的某个周五,放学后我在校门口等他。天阴沉沉的,又开始飘雪。学生们裹紧围巾匆匆走过,自行车铃声叮当作响。

      他出来得很晚,背着那个旧帆布书包,低头走路,没看见我。

      “林夕。”

      他抬起头,眼里有血丝,但看到我时,还是露出一个很淡的笑:“阿琦。”

      “这个给你。”我把一个厚厚的信封递过去。

      他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愣住了。里面是钱,厚厚一沓,有零有整。

      “你……”

      “我攒的零花钱。”我抢着说,“还有……我跟爸妈说,你帮我补课,我想付你补课费,他们同意了。”

      其实不全是真的。零花钱只有一小部分,大部分是我把外婆给的金项链卖了——那是我十六岁的生日礼物,一直珍藏着。

      他盯着信封,像是明白了什么,手指收紧,指节发白。

      “我不能要。”他把信封推回来,语气坚决。

      “就当是我借你的。”我又推回去,“等你以后工作了,再还我。”

      我们僵持在雪地里。雪花落在肩头,很快融化,留下深色的水渍。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把信封小心地放进书包内袋。

      “谢谢。”他说,声音有些哑,“我会还的,一定。”

      “嗯。”我笑了,“我相信。”

      雪越下越大,很快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我们并肩往家的方向走,没说话,只有踩雪的咯吱声。

      快到分岔路口时,他突然开口:“阿琦。”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停下脚步,看着我,眼神认真得让我心跳加速,“有一天我能在南方站稳脚跟,你愿不愿意……也去看看?”

      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很快化成细小的水珠。他的眼睛在雪光映照下,亮得惊人。

      我张了张嘴,想说“愿意”,想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等你能站稳脚跟再说吧。”

      他眼里的光黯了黯,但很快又亮起来。

      “好。”他说,“等我。”

      那是高三冬天,我们之间最后的约定。

      第四章:远行·站台

      次年六月,高考结束。

      林夕毫无悬念地成了岭城的理科状元。成绩出来的那天,整个小镇都轰动了。梁阿婆家那间破旧的土坯房第一次挤满了人——校长、老师、记者,还有看热闹的街坊。

      林夕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平静地接受采访,回答每一个问题。他说感谢梁阿婆,感谢学校,感谢所有帮助过他的人。笑容得体,言辞恳切,完美得无可挑剔。

      只有我知道,他此刻最想感谢的,是那个拼了命努力的自己。

      他填报的志愿全是南方——第一志愿南州大学,第二志愿广南理工,第三志愿深城大学。每一所都离家两千公里以上。

      录取通知书在七月底寄到。南州大学,数学系。

      那天下午,他来找我。手里攥着那个大红色的信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阿琦,我拿到了。”他的声音在颤抖,不是悲伤,是压抑到极致的激动,“南州大学,数学系。”

      我接过信封,展开。精美的纸张,烫金的校徽,工整的印刷字。每一个字都在宣告:他要离开了,真的要去那个遥远的地方了。

      “恭喜你。”我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你终于……可以去看不下雪的冬天了。”

      他看着我,眼里的兴奋慢慢褪去,换成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不舍,还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阿琦,等我毕业,”他郑重地说,“等我毕业了,我就回来。”

      这句话他说得很认真,每个字都像誓言。可我听出了其中的不确定——四年,太长了。南方的骄阳那么炙热,他又怎么会轻易的回到这小小的岭城呢。

      但我还是点头,微笑。

      “好,我等你。”

      八月,岭城依旧炎热。林夕开始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旧衣服,几本书,一些日用品。最大的行李是梁阿婆给他新做的一床棉被,虽然南州用不上,但老人坚持要带。

      “万一冬天冷呢?”梁阿婆一边缝被角一边念叨,“听说南方冬天也冷,湿冷湿冷的,钻骨头。”

      林夕耐心地听着,不反驳。他花更多时间陪梁阿婆,帮她挑水、劈柴、做饭。老人身体越来越差了,常常咳嗽,走路需要拄拐杖。

      “夕娃子,”有一次我听见梁阿婆对他说,“到了那边,别惦记我。好好读书,出息了,阿婆就高兴。”

      林夕没说话,只是紧紧握住老人枯瘦的手。

      临走前三天,他来找我。那天异常闷热,乌云低垂,像要下雨。

      我们沿着镇外的河堤走。河水因为干旱变得很浅,露出大片的鹅卵石滩。蝉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黏稠得化不开。

      “车票买好了?”我问。

      “嗯,后天下午的火车,到南州要三十八个小时。”

      “这么远……”

      “远才好。”他重复了那句说过的话,但这次语气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我们在河堤上坐下。风吹过来,带着河水的腥气和泥土的味道。

      “阿琦,”他突然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其实……我知道我亲生父母是谁。”

      我猛地转头看他。他望着远处的山峦,侧脸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平静。

      “梁阿婆告诉我的。是我六岁那年,她觉得我该知道了。”他捡起一块石子,在手里摩挲,“他们不是岭城人,是南方来的知青。返城的时候,把我扔在了这里。”

      石子被他用力扔出去,在河面上打了几个水漂,最后沉下去。

      “他们不是养不起,只是不想带一个拖累。”他笑了笑,笑容里没有温度,“所以我一定要去南方。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能让人狠心抛弃自己的孩子。”

      风吹乱他的头发。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清晰的恨意,虽然很淡,但真实存在。

      “林夕……”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关系,”他转过头看我,眼神又恢复了平时的平静,“都过去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知道他即使回来,也永远不会真正属于这里?

      我没问。有些答案,不知道比较好。

      “到了那边,记得写信。”我说。

      “嗯。你也是,好好复读,明年考个好大学。”

      我苦笑。我的高考成绩刚过二本线,志愿填得不好,可能落榜。已经决定复读一年。

      “我会的。”

      我们又沉默地坐了很久。天边响起闷雷,雨终于要来了。

      “回去吧。”他站起身,朝我伸出手。

      我握住。他的手很热,掌心有薄茧,是常年干活留下的。他拉我起来,很快松开。

      雨点开始落下,很大,砸在尘土里溅起小小的坑。我们跑起来,在雨幕中冲向镇子。到我家门口时,两个人都湿透了。

      “后天……我去送你?”我问,喘着气。

      他摇头,头发上的水珠往下滴。

      “别来。”他说,“我不喜欢送别。”

      “……好。”

      他看着我,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像眼泪。但他没哭,眼睛依旧清澈。

      “阿琦,保重。”

      “你也是。”

      他转身离开,背影在雨幕中渐渐模糊。我站在门口,直到完全看不见他,才转身进屋。

      雨越下越大,洗刷着岭城闷热的夏天。也洗刷着,一个少年离开的足迹。

      第五章:空轨·六年

      林夕走的那天,岭城少见的没有下雨。天阴着,风不大,但冷飕飕的,已经是初秋的感觉。

      我终究没去送他。不是因为他那句“别来”,而是我发现自己无法面对那样的场景——看着他踏上火车,驶向两千公里外的远方。

      光是想象,就已经呼吸困难。

      但下午三点,火车出发的时间,我还是偷偷去了火车站。

      岭城站很小,只有两个站台,每天经过的列车不超过十趟。我躲在候车室外的柱子后面,看着稀疏的旅客进进出出。

      然后我看见了他。

      林夕背着巨大的编织袋——那是梁阿婆用旧床单缝的,装着他所有的行李。手上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是搪瓷缸、饭盒、脸盆。他穿了一件白色的旧夹克,很薄,在秋风里显得单薄可怜。

      梁阿婆拄着拐杖送他,老人不停地抹眼泪。林夕弯着腰,凑在老人耳边说着什么,表情温柔。

      检票铃响了。林夕抱了抱梁阿婆,转身走向站台。他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最后一次回头时,他的目光扫过候车室,扫过我藏身的柱子。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即使看见了,大概也认不出来——我戴着母亲的大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

      火车进站,汽笛长鸣。绿色车身上写着“岭城—南州”。林夕上了车,从窗口探出身,朝梁阿婆挥手。

      火车开动,缓缓加速,消失在铁轨尽头。

      梁阿婆站在原地,久久不动。最后是邻居把她搀扶回去。

      我靠着冰冷的柱子,慢慢蹲下来。眼泪终于落下,无声无息。

      那一刻我知道,有些东西,真的结束了。

      林夕离开后的第一个月,我收到了他的信。

      信很简短,用的是南州大学的信纸。他说旅途顺利,学校很大,宿舍有六个人,都是南方人,说话有口音但人都很好。南州确实不下雪,但冬天阴冷潮湿,比想象中难熬。他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教初中数学,课时费不错。

      随信附了一张照片。是在大学门口拍的,他穿着白衬衫,头发剪短了,笑容腼腆但明亮。背景是高大的棕榈树,绿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把照片夹在日记本里,每晚睡前拿出来看。

      我们的通信保持每月一封。他讲南方的见闻——会飞的蟑螂,甜得发腻的点心,听不懂的方言。我讲复读的枯燥,数学成绩的进步,岭城又下了几场雪。

      信件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纽带,纤细但坚韧。

      第二年春天,我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不算顶尖,但已是我的极限。离家不算远,火车四个小时。

      林夕在信里说:“恭喜你。省城是个好地方,比岭城大,机会多。”

      我回信:“但还是比不上南州。”

      他没再提“等我回来”的话。我也不问。

      大学生活平淡如水。我学中文,读很多小说,开始尝试写作。偶尔有男生追求,我都婉拒了。心里那个穿着白衬衫、站在南国阳光下的少年,依然清晰。

      大三那年的十一月底,第二场雪落下时,我收到了他这年的第二封信。信里夹着一片梧桐叶,已经压得平整干燥。

      他说他参加了数学建模社团,忙但充实。信的末尾,他写道:“阿琦,岭城下雪了吗?南州今天气温22度,我穿着短袖。”

      我把那片梧桐叶夹在日记本里,和林夕的照片放在一起。一南一北,一夏一冬,隔着纸页静静对望。

      林夕离开岭城第六年的冬天,梁阿婆去世了。

      消息是母亲打电话告诉我的。老人走得很安详,睡梦中去的,没受什么苦。邻居帮忙料理后事,等林夕回来出殡。

      林夕知道消息后坐最快的火车赶回来。我也请了假,回了岭城。

      出殡那天,雪下得很大。送葬的队伍在雪地里缓缓移动,纸钱在风中翻飞。林夕捧着遗像走在最前面,一身黑衣,背挺得笔直。他没哭,表情平静,但眼睛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葬礼结束后,他一个人在坟前站了很久。雪落满肩头,像又添了一层孝。

      我没去打扰。有些悲伤,只能独自承受。

      等他整理好一切,我们终于说上话了。

      多年不见,他瘦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南方的阳光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反而让他看起来更疲惫。

      “阿琦。”他声音沙哑。

      “节哀顺变。”我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

      我们站在门口,夜风在中间穿梭。六年时间,两千公里距离,已经在我们之间划下了看不见的鸿沟。

      “你……还好吗?”他问,语气局促。

      “挺好的。”

      “好……那就好。”

      他低下头,像在斟酌词句。我也沉默,等他说些什么。

      “我要结婚了。”我说。

      这句话脱口而出,没有任何预兆。说完我自己都愣了。

      林夕猛地抬头,眼睛瞪大,嘴唇微微颤抖:“什么……什么时候!?”

      “年底吧。”我继续说,像在背诵别人的故事,“家里介绍的,人挺好,在省城税务局工作。”

      我没告诉林夕对方是南洲人,已经没有必要了。

      “我……你……你要……”他语无伦次,像六年前没背熟的临别赠言。

      “先走了,他还在家等我”我打断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回头吃酒了提前通知你。”

      没等他回应,我转身离开。雪还在下,不算大,我懒得撑伞,就这样走进雪幕里。

      我没回头,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原地。就像多年前,他义无反顾地奔向南方,没有回头。

      至于那句被打断的祝福,在很多年前我就收到了。

      在一个午后,某个山顶,他望着我笑着说:“希望阿琦永远快乐,永远幸福。”眼神里尽是温柔。

      那时清风徐徐,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乱了十六岁少女的心。

      这个场景我记了好久。

      但该忘了。

      第六章:归雪·婚礼

      婚礼定在十二月二十八日,旧历的腊月初三。

      母亲说这是个好日子,宜嫁娶。岭城刚下过一场大雪,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婚礼在镇上的老饭店举办,摆了二十桌。宾客大多是亲戚和父母的朋友,我的大学同学只来了几个。场面不算盛大,但足够热闹。

      早上五点,化妆师就来家里了。我坐在镜子前,任她在脸上涂涂抹抹。母亲在旁边忙着清点嫁妆,一边念叨哪些东西忘了带。

      “阿琦,你看这床被子,棉花是今年新弹的,暖和……”

      “妈,南州冬天不冷。”

      “那也得带着,万一呢?”

      我没再争辩。自从知道我要嫁去南州,母亲就开始准备各种御寒的东西,好像我要去的是北极。

      是的,我要嫁去南州。那个林夕去了六年,念念不忘的南方城市。

      新郎叫陈启明,南州本地人,在岭城税务局工作三年了。我们是通过相亲认识的,见过五次面,吃过三顿饭。他比我大四岁,稳重,踏实,话不多但体贴。母亲说他“靠得住”。

      靠得住——婚姻里最重要的品质,他们说。

      化完妆,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粉底遮住了熬夜的黑眼圈,口红让苍白的嘴唇有了血色。婚纱是租的,简约的款式,腰身收得很好看。

      “新娘子真漂亮。”化妆师笑着说。

      我扯扯嘴角,算作回应。

      上午十点,接亲的车队到了。鞭炮声震耳欲聋,红色的纸屑在雪地里格外刺眼。陈启明穿着黑色西装,胸前别着红花,在伴郎的簇拥下进门。

      按照习俗,他要找到我藏起来的鞋。我的表妹们闹着要红包,笑声此起彼伏。我坐在床边,看着这场与我有关的闹剧,像个旁观者。

      鞋找到了。陈启明蹲下身,帮我穿上。他的手很稳,动作轻柔。

      “走吧。”他说,抬头看我,眼里有温柔的笑意。

      我点点头,被他牵着手走出房间。父母在客厅等着,母亲已经哭了,父亲眼睛也红红的。我跪下磕头,说些“感谢养育之恩”的话,说着说着,自己也哽咽了。

      盖头落下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熟悉的客厅,褪色的沙发墙上的老照片,窗台上那盆快要枯死的茉莉——林夕送的,高二那年生日礼物。

      “要好好养。”他当时说,“茉莉喜欢阳光。”

      可岭城的阳光太少了。

      车队缓缓驶向饭店。雪又开始下,细细的,像盐粒。路两旁的商铺都贴上了喜字,行人驻足观看,指指点点。

      饭店门口,宾客已经陆续到了。我下车时,听见有人小声议论:

      “新郎官不错,公务员呢。”

      “阿琦这孩子命好,嫁去南方,享福了。”

      “可惜了,当年和林夕……”

      后面的话被鞭炮声淹没。

      婚礼仪式简单而庄重。司仪说着千篇一律的套话,我们跟着重复誓言。交换戒指时,陈启明的手在抖,戒指差点掉在地上。宾客们善意地笑起来。

      礼成,敬酒。一桌一桌走,接受祝福,说着谢谢。脸笑僵了,脚站麻了,但必须继续。

      走到最后一桌时,我看见了林夕。

      他坐在角落,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没系围巾。桌上只坐了他一个人,面前摆着酒杯,满的。他看着我,眼神平静,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酒杯微微颤抖。

      “阿琦?”陈启明轻声唤我。

      我回过神,挤出笑容,走向那桌。

      “谢谢你来。”我先开口,声音还算平稳。

      林夕站起身。他瘦了,也老了——不是年龄的老,是那种被生活磨去锋芒的疲惫。胡子刮得很干净,但眼角有了细纹。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像岭城深冬的湖水。

      “恭喜。”他说,举起酒杯,“祝你幸福。”

      我们碰杯。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一饮而尽,白酒灼烧喉咙,呛得想咳嗽。

      “谢谢。”我说,眼睛开始发酸,“你……什么时候回南州?”

      “明天。”他说,“公司只请了三天假。”

      “工作……顺利吗?”

      “还行。”

      对话干巴巴的,像晒透的稻草,一碰就碎。

      陈启明礼貌地站在一旁,没插话。他是个聪明人,大概猜到了什么,但选择沉默。

      “那……你忙,我们先去别的桌了。”我说,转身要走。

      “阿琦。”林夕叫住我。

      我回头。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摇头,笑了笑。

      “没什么。去吧。”

      我点点头,挽住陈启明的手臂离开。走远了,才敢回头看一眼。

      林夕还站在那里,端着那杯没动的酒,望着窗外的雪。侧影孤单得像一棵冬天的树。

      婚宴持续到下午三点。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我已经累得站不稳。陈启明扶我坐在椅子上,递过来一杯温水。

      “累了吧?”他问。

      “嗯。”

      “晚上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赶火车。”

      “嗯。”

      我们坐在空荡荡的宴会厅里,服务生开始收拾桌子。红色的桌布被扯下来,露出底下陈旧的木头桌面。彩带和气球被踩破,发出噼啪的轻响。

      繁华散尽,满地狼藉。

      “刚才那个人,”陈启明突然开口,“是你以前的同学?”

      我心跳停了一拍:“……嗯。”

      “他专门从南州赶回来参加婚礼?”

      “他是岭城人,回来……有事。”

      陈启明点点头,没再问。他握着我的手,手心温暖干燥。

      “阿琦,”他说,“我会对你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诚实,温和,没有林夕眼里的炽热和锋芒,但让人安心。

      “我知道。”我说,靠在他肩上。

      窗外,雪又大了。鹅毛般的雪花簌簌落下,覆盖了这个小镇,覆盖了所有往事。

      明天,我将离开岭城,去往南方。

      那个林夕去了就不想回来的地方,那个我从未踏足却要称之为“家”的地方。

      命运真是个讽刺的编剧。

      第七章:南风·知否

      南州的冬天确实不下雪。

      但冷,是那种湿漉漉、无孔不入的冷。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水汽,衣服晾三天还是潮的,被子摸上去总是黏腻。

      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才适应这种气候——或者说,假装适应。

      婚后的生活平淡如水。

      陈启明确实是个好丈夫。他工作稳定,朝九晚五,很少应酬。工资卡交给我管,家务分担一半,周末会陪我去超市采购,或者看场电影。我们像大多数夫妻一样,吃饭,睡觉,聊天,计划未来。

      计划里包括:三年内买车,五年内换大点的房子,最好能要个孩子——他喜欢女孩,我说男孩女孩都好。

      一切都按部就班,无可挑剔。

      只有深夜,当陈启明睡熟后,我会悄悄起身,走到阳台上。

      我们住在七楼,视野很好。南州的夜晚从不寂静,远处总有霓虹闪烁,高架桥上车流不息,像一条光河。风是温软的,带着海洋的咸腥和植物的清香。

      林夕说过,南州的夜风叫“南风”,从海上吹来,温暖湿润,能吹散所有忧愁。

      可我的忧愁,南风吹不散。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从未拨出过的号码。林夕的号码,是梁阿婆葬礼后他留给我的。

      “有事可以找我。”他说。

      我一次都没打过。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立场。

      有时候我会想,他此刻在做什么?还在那家软件公司吗?住在哪里?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也不该有答案。

      婚后第三个月,我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负责青春文学板块。工作不算忙,但有趣,能读到很多年轻作者的故事——关于爱情,关于梦想,关于遗憾。

      读得多了,我开始自己写。写一个小镇女孩的暗恋,写一个少年远走他乡,写一场无疾而终的告别。编辑说写得不错,有真实感。

      我笑笑,没说话。

      春天来了,南州变成了花城。街道两旁开满木棉,火红的花朵砸在地上,啪的一声,像心碎的声音。

      某个周六下午,我去市图书馆查资料。那是一座现代化的建筑,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明亮得刺眼。

      在三楼文学区,我看见了林夕。

      他背对着我,站在书架前,仰头找书。还是那件黑色大衣,头发比婚礼时长了些,软软地搭在颈后。

      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想转身离开,脚却像钉在地上。

      他抽出一本书,转身,看见了我。

      时间静止了。

      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外,木棉花正盛放。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我们隔着两排书架,十米距离,却像隔着一整个青春。

      他先动了,朝我走来。脚步很轻,在安静的书馆里几乎没有声音。

      “阿琦。”他在我面前停下,声音很轻。

      “好巧。”我说,努力让声音正常。

      “嗯。来查资料?”

      “对。你呢?”

      “随便看看。”他晃了晃手里的书,是加缪的《局外人》。

      我们陷入尴尬的沉默。太久不见,太多话想说,反而一句都说不出。

      “喝杯咖啡?”他提议。
      “……好。”

      图书馆一楼有咖啡厅。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外面是小花园,紫藤花开得正盛。

      “工作怎么样?”他问。

      “挺好。你呢?”

      “老样子。”

      咖啡端上来,我们都低头搅拌,勺子碰着杯壁,叮当作响。

      “你先生……”他顿了顿,“对你好吗?”

      “很好。”

      “那就好。”

      又是沉默。窗外的紫藤花被风吹落,紫色的花瓣飘到玻璃上,粘住,像标本。

      “林夕,”我终于鼓起勇气,“你为什么回岭城参加我的婚礼?”

      他停下搅拌的动作,抬眼看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疼痛,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因为,”他缓缓说,“我想亲眼看见你幸福。”

      “那你看见了吗?”

      他没回答,反问:“你幸福吗?”

      我张了张嘴,那句“幸福”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阿琦,”他放下勺子,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有件事,我一直欠你一个解释。”

      “六年前,我离开岭城,不只是为了去南方。”

      我静静听着。

      “那年夏天,高考结束后,我亲生父母找来了。”

      我的呼吸一滞。

      “他们现在过得很好,在南州做生意。说当年是不得已,说想补偿我。”他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嘲讽,“他们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跟他们回南州,他们供我读大学,安排工作;要么留在岭城,自生自灭。”

      窗外有小孩跑过,笑声清脆。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的爵士乐。

      “你选了前者。”我说,不是疑问。

      “是。”他点头,“我恨他们,但我更恨贫穷。恨梁阿婆生病时我拿不出钱,恨每次开学都要为学费发愁,恨那些看流浪狗一样的眼神。”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刀,割开往事,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所以我跟他们回来了。他们给我钱,给我房子,给我介绍工作。我接受了所有施舍,像个最无耻的乞丐。”

      “林夕……”

      “但我没要他们的姓。”他打断我,眼神突然锐利起来,“我还叫林夕,是梁阿婆给的名字。这是我唯一的坚持,可笑吧?”

      我摇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咖啡里,漾开小小的涟漪。

      “所以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问,声音哽咽。

      “有房有车,工作体面,人人羡慕。”他说,语气里满是自嘲,“但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岭城的雪。梦见梁阿婆,梦见你,梦见那个拼命想离开却永远离不开的自己。”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闪烁。

      “阿琦,我后悔了。”

      这句话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我心上。

      “后悔什么?”

      “后悔离开岭城,后悔没早一点告诉你,后悔……很多事。”

      窗外的紫藤花还在落,像一场紫色的雨。

      “林夕,”我深吸一口气:“都过去了。”

      我们隔着桌子对望。六年时光,两千公里,无数个日夜的思念和挣扎,都凝结在这一刻。

      但又能怎样呢?

      我已经嫁为人妇,他有他的生活。我们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短暂交汇后,只会越走越远。

      “我要走了。”我站起身,拿起包,“启明在家等我。”

      他坐着没动,只是抬头看我,眼神像受伤的动物。

      “阿琦,如果……”

      “没有如果。”我打断他,“林夕,我们都回不去了。”

      说完,我转身离开。脚步很快,几乎是小跑。冲出图书馆,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我拦了辆出租车,报出家的地址。

      车窗外,南州春光明媚,繁花似锦。

      这个他拼了命也要抵达的城市,如今也成了我的囚笼。

      晚上,陈启明做了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饭桌上,他兴致勃勃地讲着单位的新政策,讲周末去看哪部电影。

      我安静地听着,不时点头。

      “阿琦,”他突然停下,“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脸色不太好。”

      “没事,可能累了。”

      他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没发烧。早点休息吧。”

      洗完澡,我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陈启明在书房加班,键盘敲击声隐约传来。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一句话: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我知道是谁。也知道这句诗的下一句是什么——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我没回复,删除了短信。

      但那一夜,我梦见岭城下雪了。大雪纷飞,覆盖了街道、房屋、远山。我和林夕站在老槐树下,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呵出的白气在空中消散。

      “阿琦,下雪了。”他说。

      “嗯,又下雪了。”

      然后梦醒了。南州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温柔而残忍。

      我起身,拉开窗帘。远处,这座城市刚刚苏醒,车流开始汇聚,高楼反射着朝阳。

      新的一天开始了。

      无论有多少遗憾,多少不甘,生活都要继续。

      就像岭城的雪每年都会下,南州的花每年都会开。

      而我们,只能在各自的世界里,努力活得像个正常人。

      偶尔在深夜,听南风吹过,想起那个关于雪的梦。

      想起那个眼神清澈如湖水的少年。

      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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