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之下真相之上》happykuain

1、第 1 章

　　晚上十一点，江州市第三货运码头。

　　咸湿的海风裹挟着铁锈和鱼腥味，刮过堆满集装箱的货场。沈青缩在七号仓库的阴影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裹紧了些，手里的长焦镜头却稳如磐石。

　　镜头里，两百米外，四号仓库的侧门开了条缝。

　　“来了。”她无声地动了动唇，按下快门。

　　今晚的目标是“海丰渔业”的少东家陈浩。线报说这人涉嫌用渔船走私高价值电子元件，沈青盯了三个月，终于等到交易现场。她需要一张清晰的、能看见脸和货的照片，再配上前期搜集的物流单据，就能凑出一篇够分量的头条。

　　对《江州真相周刊》这种发行量岌岌可危的独立媒体来说，这种头条是救命稻草。对沈青个人而言，则是付下季度房租和给工作室那台老爷服务器续命的希望。

　　她调整焦距，将陈浩和另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框进取景器。两人正从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里搬出几个印着“冷冻海鲜”的泡沫箱，动作鬼祟。

　　就在她准备连拍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划破码头夜空！

　　不是来自交易方向。沈青镜头猛地转向码头入口——两辆黑色SUV像是失控般冲进来，急停在四号仓库与五号仓库之间的空地上。车门“砰”地打开，跳下四五个黑衣壮汉，动作迅猛地扑向……旁边一辆刚刚停稳的银色奔驰轿跑？

　　那车造型流畅，哪怕在昏暗的码头灯光下也闪着人民币的光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沈青眉头一皱。黑吃黑？寻仇？不像。那辆奔驰太干净，太扎眼了，不像会深夜来这种地方的角色。

　　她的记者本能压过了“少管闲事”的生存法则，镜头迅速追了过去。长焦镜头的优势此刻凸显，即便隔着距离，也能看清那辆奔驰驾驶座车门被强行拉开，一个穿着浅色长裙的身影被粗暴地拽了出来！

　　是个女人。挣扎得很厉害，但力量悬殊。一个男人用手帕捂向她口鼻，女人身体很快软了下去，被迅速塞进其中一辆SUV。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训练有素。

　　绑架！

　　沈青心脏狂跳。陈浩那边的交易似乎也被这突发状况惊动，两人慌张地搬起箱子缩回仓库，关上了门。码头重归昏暗，只剩下海浪拍打堤岸的声音，和那两辆启动后并未开走、反而呈夹角堵住奔驰的SUV。

　　救，还是不救？

　　报警？等警察来，人早没了。自己冲出去？那是送死。

　　但那双在镜头里惊恐睁大的眼睛，和那身与码头肮脏地面形成惨烈对比的、质地精良的裙摆，像根刺扎进沈青眼里。她认得那裙子，某奢侈品牌当季高定，她在时尚杂志瞥过一眼，价格抵她一年工资。这不是普通的有钱人。

　　她脑子飞速运转，目光扫过自己所在的七号仓库周围。堆放的废弃渔网、生锈的铁桶、一辆轮胎没气的叉车……视线定格在叉车后方，几个标着骷髅头、写着“易燃”的废弃化学品铁桶上。旁边还有一小截被丢弃的、用于节日庆典的冷烟花。

　　一个危险又可能唯一可行的计划闪过脑海。

　　沈青深吸一口气，猫腰从藏身处溜出，凭借集装箱的阴影快速靠近那截冷烟花。她掏出随身带的防风打火机，点燃引信，用尽全力朝那堆化学品铁桶的方向掷去！接着毫不停留，转身就往反方向的集装箱缝隙里钻，同时掏出手机，用预设的号码拨通，压着嗓子对接通后不明所以的接线员快速说：“第三货运码头，四号五号仓库中间，绑架，有枪，快！” 不等回应就挂断扔在地上踩碎SIM卡，另一部备用的老人机早已握在手里。

　　“咻——砰！”

　　冷烟花在空中划出刺眼的亮线，落在铁桶附近，火星迸溅！

　　“那边有人！” SUV旁的黑衣人立刻被惊动，其中两人掏出手枪，谨慎地向烟花起落处包围过去。

　　就是现在！沈青从藏身的集装箱后猛地窜出，不再隐蔽，而是用她能发出的最大音量，朝着四号仓库和陈浩交易的方向嘶声大喊：“警察！放下武器！你们被包围了！”

　　她一边喊，一边将另一枚偷偷点燃的摔炮扔向陈浩仓库门口的空油桶。

　　“哐当！砰！”

　　寂静被彻底撕碎。陈浩仓库那边传来惊慌的喊叫和杂物倒塌声，显然里面的人以为真被警方突袭了。

　　“妈的！有条子！” 绑架团伙这边也明显慌了，他们搞不清到底多少警察，从哪来。被沈青这么一搅和，加上远处隐约传来的警笛声（可能是心理作用，也可能是真有附近巡逻车），为首的男人当机立断：“撤！带上货，快！”

　　“那女的……”

　　“来不及了！扔下！快走！”

　　两辆SUV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尖叫，猛地倒车甩尾，朝着码头另一个出口疯狂驶去，瞬间没入黑暗。

　　被丢下的奔驰轿跑旁，那个穿长裙的女人软软倒在车门边，似乎还没从麻醉中完全清醒。

　　沈青没时间犹豫，她冲过去，费力地将女人拖起来。凑近了才看清她的脸——极其年轻，可能二十出头，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此刻因药物和惊吓毫无血色，长发凌乱，但眉眼精致得不像真人，只是眼神涣散。她身上有种混合了昂贵香水、以及另一种更冷淡高级气息的味道，与码头的腥臭形成诡异对比。

　　“能走吗？喂！”沈青拍拍她的脸。

　　女人睫毛颤了颤，焦距慢慢汇聚，落在沈青沾着灰尘、写满焦虑的脸上。她没哭也没叫，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试图自己站起来，腿一软又往下滑。

　　沈青架起她，半拖半抱地冲向自己停在更远处阴影里的那辆破旧二手捷达。将人塞进副驾，系安全带时，女人突然抬手，冰凉的手指抓住沈青的手腕。

　　“车……我的包……”她声音嘶哑微弱，看向那辆奔驰。

　　沈青一愣，瞬间明白。这种绑架，目标身上的手机、饰品可能都有定位！她咬牙，又冲回奔驰，果然在驾驶座脚垫上找到一个铂金包。抓起来往回跑时，警笛声似乎更近了。

　　跳上驾驶座，猛踩油门，破捷达发出不堪重负的吼叫，窜出码头，混入深夜稀疏的车流。

　　开出十几分钟，确认没有车辆跟踪，沈青才将车拐进一条昏暗的僻静小路停下。她熄了火，车里瞬间安静，只剩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沈青这才感到后怕，手抖得厉害，从储物格里摸出半瓶矿泉水，猛灌几口，又递向旁边。

　　那女人没接，只是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码头的污渍弄脏了她的裙子和昂贵的高跟鞋，但她整理头发的动作依然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优雅。然后，她睁开眼，看向沈青。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哪怕在昏暗光线下，也像浸在冷泉里的黑琉璃，此刻少了涣散，多了某种锐利的、评估性的审视。她仔细地、毫不避讳地看着沈青的脸，破旧的外套，车里堆积的采访本、相机设备、空咖啡罐和快餐包装。

　　“你是什么人？”女人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语调平稳，不像刚脱险的人。

　　“路过，看不惯。”沈青简短回答，不想多说。她得尽快把这烫手山芋处理掉。“你家住哪？或者有信得过的联系人？我送你到安全地方。”

　　女人没回答地址，反而问：“刚才，你喊‘警察’，还扔东西制造混乱。你不是警察。你是记者？”她的目光落在后座露出半截的相机包上。

　　沈青心里一咯噔。这女人观察力好敏锐，而且这么快就恢复了冷静。“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安全了。地址？”

　　“你为什么在那里？”女人不依不饶，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盯着她，带着不容敷衍的执着，“深更半夜，码头，带着专业相机。你在拍什么？”

　　沈青被她看得有些烦躁，也升起警惕。这女人不对劲。正常人不该是这反应。“小姐，我救了你，不指望你感恩戴德，但至少别像审犯人。说地址，或者我现在靠边停车，你自己打电话叫你家司机来接。”她语气硬起来。

　　女人沉默了几秒，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却瞬间冲淡了她身上那种冰冷的距离感，甚至有一丝极淡的、孩子气的狡黠。

　　“你救我的方式，很专业。胆子也大。”她慢慢说道，目光扫过沈青攥着方向盘、指节发白的手，“而且，你看起来……很需要钱。”

　　沈青：“……”

　　“跟踪，偷拍，制造混乱，利用环境，随机应变。这是调查记者才会做的事。”女人继续道，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事实，“你刚才拍的，应该是另一单非法交易吧？我的出现，打乱了你的计划，坏了你的‘头条’。”

　　全中。沈青后背发凉。这女人什么来头？

　　“所以，”女人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冷淡的高级香气再次弥漫过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却异常清晰地说，“你救了我，我坏了你的事。我们扯平了。”

　　沈青差点气笑：“扯平？大小姐，你这逻辑……”

　　“但你还把我从那里带出来，避免了我落在可能赶到的、不明真相的警察手里，或者被可能返回的绑匪找到。”女人打断她，逻辑清晰得可怕，“这算额外的帮助。我姓顾，顾明臻。明德的明，臻于至善的臻。你叫什么？”

　　“……沈青。”

　　“沈、青。”顾明臻缓缓念出这两个字，像是要记住，“很好听。沈记者，我们来做笔交易怎么样？”

　　沈青终于转过头，正视这位叫顾明臻的千金小姐。对方脸上没什么劫后余生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好奇和一种……令人不安的兴致勃勃。

　　“什么交易？”

　　“你刚才用的那些，”顾明臻比划了一下，眼睛在昏暗车灯下闪着光，“跟踪，潜伏，制造机会，在危险里拿到想要的东西……很有意思，比我学的任何东西都有意思。你教我。”

　　沈青以为自己听错了：“……教你什么？”

　　“教我怎么当调查记者。”顾明臻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说“教我打高尔夫”，“或者，至少教我你会的那些。作为报酬——”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辆破车和沈青洗得发白的外套，“我投资你的……事业。你需要资金，对吧？你刚才偷拍的目标，价值应该不够解决你的麻烦。”

　　沈青张了张嘴，一时失语。荒谬，太荒谬了。一个刚被绑架、浑身奢侈品的豪门千金，要跟一个混迹底层、蹲点偷拍的调查记者学“手艺”？这世界疯了，还是这大小姐被药傻了？

　　“顾小姐，”沈青试图让她清醒点，“你刚经历了一场绑架，现在需要的是回家，休息，看心理医生，而不是在这里异想天开。调查记者不是游戏，会死人的。今晚你差点就……”

　　“我知道。”顾明臻截住她的话，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铂金包的带子，“正因为我知道那不是游戏，才想学。”她抬起眼，目光里多了些沈青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至少，下次遇到这种事，我不会只能等人来救，或者……连被谁绑、为什么绑，都糊里糊涂。”

　　沈青一愣。这话里有话。

　　顾明臻却没再多说，报了一个地址。那是江州有名的顶级豪宅区，云庭苑。

　　沈青不再多问，重新发动车子。一路无话。直到车子驶入云庭苑气派的大门，停在顾明臻指定的那栋宛如艺术品的别墅前，沈青才松了口气。

　　顾明臻解开安全带，却没立刻下车。她拿起那个铂金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纯黑色，只有一串手写体数字，没有名字，没有头衔。

　　“我的私人号码。”她将名片放在仪表台上，看向沈青，语气恢复了那种平静的笃定，“沈记者，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给你三天。这三天，我会处理好今晚的‘后续’。三天后，如果你不来，我就去找你。我知道你在哪儿工作，《真相周刊》，对吧？”

　　她推门下车，走了两步，又回头，隔着降下的车窗，对神色愕然的沈青补充道：“哦，对了，今晚你原本要拍的那个‘海丰渔业’陈浩，他舅舅是港口管委会的二把手。你一个人，动不了他。但如果有我，结果可能会不一样。”

　　说完，她拢了拢残破的裙摆，像只骄傲又狼狈的天鹅，走向那扇缓缓打开的、光可鉴人的沉重大门。

　　沈青坐在车里，看着那身影消失，又低头看向仪表台上那张触感特殊的黑色名片，耳边回荡着那句“我知道你在哪儿工作”。

　　许久，她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操。”

　　捷达发出刺耳的鸣笛，在空旷的豪宅区回荡。然后，她挂挡，倒车，逃离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世界。

　　后视镜里，云庭苑的大门越来越远。而那张黑色名片，像一道不详的烙印，静静躺在破旧的仪表台上，旁边是她那个泡了汤的、关于陈浩的“头条”。

　　长夜未尽，但某些东西，已经彻底偏离了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