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饲养手册》山有佳木

3、雪松围城

　　顾影觉得自己是一块冰块，外壳在陆沉舟这片深海里慢慢被泡的酥酥软软。
　　外面传来酒保摇晃冰杯的声音，顾影觉得很烦躁。
　　 重生。
　　失败的气味纸条在脚边堆了一小撮，像枯萎的落叶。
　　顾影烦躁的抓了抓头发，笔杆像簪子一样随意的插进发丝里。
　　他看着外面渐渐落下去的太阳，静默了很久很久，像是在发呆。
　　接着他听到。

　　模糊的人声，越来越急躁的闪光灯和快门，嘈杂的人声。
　　朦朦胧胧的，在顾影脑海里被放大，被具象化成为门外的长枪短炮。

　　“顾影！我们知道你在里面！”
　　“出来面对！”
　　“抄袭者滚出调香界！”
　　“陆先生，请问您窝藏这种人，是不是和他有什么关系？”

　　相机快门声连成一片，噼里啪啦，像冰冷的雨点砸在车窗玻璃上。

　　顾影愣了愣，感觉心脏的部位烧灼起来。
　　仿佛要把他烧出一个洞，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供记者们解剖，鲜血淋漓。
　　他双目无神的从地上缓缓站起来，无意之间碰倒了旁边一瓶基础款的佛手柑精油，清冽的香气弥漫开来。

　　他们来了。
　　他们要彻底杀死顾影，连同这个小小的避难所。

　　恐惧彻底占据了顾影。
　　顾影攥紧双手，指甲深深钉到掌心，留下弯月一样的白痕。

　　他几乎能想象出门外的画面。
　　扭曲的面孔，咄咄逼人的话筒，闪烁的镜头，以及网络的谩骂。
　　这一切，他都太熟悉了。

　　他把自己缩得更紧，后背死死抵住墙壁，仿佛这样就能消失不见。

　　酒保阿明的声音被人潮淹没了。无力，苍白。
　　“各位，这里不欢迎采访，请你们……”

　　“我们有权知道真相！”
　　“让顾影出来！”

　　“吱呀”
　　酒吧主门，被拉开了。

　　门外的喧嚣骤然降低了一个八度。
　　带着冷意的雪松气息，先于人飘了进来。

　　顾影瞳孔骤缩，心脏开始急躁的跳动，他将耳朵贴到门缝。

　　“我的地方，”陆沉舟的声音响起，懒洋洋的，“什么时候成了菜市场？”
　　外面静了一瞬，然后一个女记者尖利的声音响起：“陆先生！我们只是想请顾影先生出来说清楚抄袭事件！他躲在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您知情甚至……”

　　“知情？”陆沉舟打断她，随手摸了摸耳垂上的黑曜石耳钉，笑了笑。
　　“我知道我这里的酒不错，知道安静很可贵。至于你们说的……”

　　他顿了顿。
　　顾影几乎能想象他此刻微微挑眉的样子。

　　“关我什么事。”陆沉舟的声音变得很冷。
　　“他人在你这里！”另一个男记者激动地喊道。
　　“所以呢？”陆沉舟的反问轻飘飘的，“我这里是酒吧，来的都是客。他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需要在我这里备案？”

　　“他抄袭！”
　　“哦？证据呢？”陆沉舟嗤笑一声，露出半颗虎牙，连同唇角边的银钉在高频率闪烁的闪光灯里闪闪发亮，“法院判了？还是你们谁亲眼看到他拿了别人的配方？”

　　外面又是一阵骚动，显然被他的胡搅蛮缠噎住。

　　“陆先生，请你讲点道理！现在舆论……”
　　“舆论？”陆沉舟嗤笑一声，舔了舔唇角边的虎牙，“操，舆论算个屁。”
　　“你……”

　　“听着。”陆沉舟的声音沉下去，十分不耐的用舌头顶了顶上颚，“我数三声。”
　　“一。”
　　门外传来不安的挪动声。
　　“二。”
　　相机快门声稀疏了不少。
　　“三。”

　　一片死寂。

　　顾影听到几声压抑的抽气声和低声的咒骂，然后是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外面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吹过巷口的微弱呜咽。

　　结束了？

　　顾影滑坐回去，扑腾一声坐在地板上。
　　肺部像要炸开一样疼。冷汗浸湿了后背的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顾影浑身一震。

　　是陆沉舟。
　　他推门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像是刚才门口那场兵不血刃的交锋只是出门透了口气。
　　他目光扫过打翻的佛手柑精油瓶，又落到顾影苍白失措的脸上。

　　顾影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感谢？道歉？都显得苍白无力。

　　陆沉舟没说话，走到办公桌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看着顾影欲言又止，陆沉舟默默放下杯子，表示洗耳恭听。

　　又沉默了很久，陆沉舟也不催，就这么看着顾影。

　　“……对不起。”
　　顾影终于挤出三个字。

　　陆沉舟站起来，走到顾影的面前。
　　在顾影手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条项链，然后十分随意的笑了笑，看向顾影低垂的脑袋。
　　“你做错什么了？”

　　“我…对不起，我是个麻烦。不是，我是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顾影低着头。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陆沉舟开口。
　　“你什么都没做错。”

　　顾影抬头看向陆沉舟，和他视线相接。
　　猝不及防的撞进了一片墨绿色的森林。

　　原来，人的眼睛，可以是一片森林。
　　可以是一个世界。

　　陆沉舟转过身，倚在桌沿，双臂环抱，打量着他。
　　“顾影，不要总是说对不起。”

　　顾影这一次愣了整整三十秒来消化这句话。
　　不要总是说对不起……
　　顾影的心里像是塞上了好多好多氢气球，鼓鼓涨涨的，快要飞起来。

　　过了两秒，顾影感觉自己的鼻子酸酸涩涩的。
　　程煜造谣他抄袭，他没哭。网上的舆论把他骂上天，他没哭。甚至记者堵上门来，他也没落下一滴眼泪。
　　而现在，陆沉舟这一句话，让他有些想哭。

　　因为这是这些天来，顾影第一次被理解，被尊重。

　　顾影深吸一口气，调整了呼吸，咳嗽两声：“那麻烦陆先生了。”
　　“麻烦？”陆沉舟重复了一遍，“几只苍蝇而已，麻烦什么。”

　　他说得那么轻巧，可是这些记者，可以完完全全杀死顾影。
　　顾影攥紧了手指。张了张口，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他该说什么？
　　感谢，甚至痛哭流涕，在陆沉舟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怕了？”陆沉舟截断他的思绪。

　　顾影猛地抬头。
　　被这样直白地撕开伪装，顾影脸上火辣辣的，残存的自尊心像被踩了一脚。

　　“我不是怕他们！我是……”
　　他语塞。是啊，他不是怕那些记者，他是怕面对，怕失去容身之所，怕让陆沉舟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是什么？”陆沉舟追问，步步紧逼。
　　顾影咬住下唇，倔强的不肯再开口。

　　陆沉舟侧了侧身体，站在顾影的正前方。
　　阴影笼罩下来。
　　他在顾影面前蹲下，视线与他齐平。

　　这个动作完全超乎顾影的意料，他只能再次被迫和陆沉舟对视。
　　距离太近了，顾影能数清他有多少根眼睫毛，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
　　冷调的雪松香气。

　　陆沉舟的目光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指，然后缓缓上移，盯住他泛红的眼圈。

　　“他们像一群鬣狗，对吧？”陆沉舟开口。
　　追逐着血腥味，以为找到了可以撕咬的猎物。

　　“但是，”陆沉舟低头给自己带上项链，抬眼，墨绿色的瞳孔聚焦在顾影脸上，“让你发抖的，真的是他们吗？”
　　陆沉舟顿了顿，再次说到：“不是的，对吧？”

　　“顾影，我发现你很爱撒谎。”陆沉舟又笑了，“你撒谎，你说自己没关系，说自己无所谓，说自己很强大。
　　你其实很在意的，对吧？”

　　一滴，两滴，大雨滂沱。
　　顾影的泪水不受控制的滴落，在衣服上洇开水渍。

　　陆沉舟伸出手，默默擦去了顾影脸上的一滴泪水，然后递给顾影一包抽纸。
　　“你可以选择不回答我。”

　　看着顾影微微颤动的睫毛，陆沉舟反而没有逼近，站起来退后了两步，不远不近的看着他。
　　然后伸出手，捡起了地上一张被揉皱的闻香纸。
　　他凑近鼻尖，极其短暂地嗅了一下，放下。

　　“恐惧。”陆沉舟吐出两个字。
　　“逃避。”他又加了一个词。

　　然后，他重新看向顾影。
　　“顾影，”他叫他的名字，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你可以选择对我坦诚一点。”

　　他站起身，阴影再次将顾影笼罩：“打碎了我的酒，还在这里掉眼泪。苦肉计啊？”
　　陆沉舟看到顾影在阴影里摇了摇头，然后把脸埋进了自己的衣服里，开口，声音闷闷的：“真的抱歉，陆先生。”

　　“把你现在的所有感觉，”他目光淡淡的扫过顾影，“愤怒，不甘，屈辱，绝望。
　　“把这些，装进你的瓶子里。”

　　“然后，告诉我，你闻到了些什么。”

　　说完，陆沉舟走向门口。
　　门被轻轻带上，脚步声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