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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沈云舒出生那日,雪下得极大。

      那是承平十八年的腊月十三,天色从午后便阴沉得如同泼墨。京城的街巷早早没了人影,只余北风卷着碎雪,在青石板路上打着旋儿。到了酉时三刻,鹅毛般的雪花终于簌簌落下,不出一个时辰,整座丞相府已是银装素裹。

      沈衡——当朝丞相,此刻正在东厢房外的廊下来回踱步。他已过不惑之年,平日在朝堂上沉稳如山,此刻却失了分寸。那双惯于执笔批阅奏章的手,此刻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每一次屋内传来动静,他都会猛然顿足,侧耳细听,眉头锁成深深的川字。

      “大人,您且坐下歇歇吧。”老管家沈忠捧着暖炉,小心翼翼地劝道。

      沈衡恍若未闻,目光死死盯着那扇雕花木门。门内是他结发十七年的妻子苏婉清,此刻正经历着生育之苦。他已经听见她压抑的痛呼声三次了,每一声都像刀子般划过心头。

      产婆王氏第五次掀帘出来时,鬓发已被汗水浸湿。她顾不得礼节,急声道:“大人,夫人这是头胎难产,已经三个时辰了!热水!再备热水!还有参汤!”

      沈衡的脸在廊下灯笼的光里白得骇人:“保我夫人!若有不测,务必保我夫人!”

      “大人放心,老身省得。”王氏匆匆福了福身,又转身进了屋。门开合的瞬间,沈衡瞥见屋内人影憧憧,四个丫鬟忙得脚不沾地,铜盆端进端出,那水竟是淡红色的。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西厢廊下缓缓走来。六岁的沈雪容披着一件雪狐斗篷,兜帽下露出一张精致得如同玉琢的小脸。她没有像寻常孩童般跑跳,而是规规矩矩地走到父亲身侧三步处,静静立定。

      雪花落在她的肩头、睫毛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仰头望着那扇门,清澈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烛光。

      “容儿怎么来了?”沈衡终于注意到女儿,声音沙哑。

      “女儿想来陪着爹爹,也陪着娘亲。”沈雪容的声音软糯,却带着超乎年龄的沉静。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踮起脚为父亲拭去肩上的落雪。

      沈衡心中一酸,蹲下身将女儿揽入怀中。这个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声音竟有些哽咽:“容儿不怕,娘亲会没事的。”

      “女儿知道。”沈雪容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背,像个小大人,“昨儿女儿去寺里为娘亲求了平安符,佛祖会保佑娘亲的。”

      正说着,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痛呼,随即是产婆急促的喊声:“看见头了!夫人用力!用力啊!”

      沈衡猛地起身,几乎要冲进门去,被沈忠死死拉住:“大人!产房血气重,您不能进啊!”

      时间在焦虑中缓慢流淌。雪越下越大,檐下的冰凌已结了一尺有余。更夫敲过子时的梆子,沈衡已在廊下站了整整四个时辰。

      就在众人几乎绝望之时,一声嘹亮的啼哭骤然划破雪夜。

      “生了!生了!”屋内传来丫鬟的欢呼。

      沈衡浑身一震,竟踉跄了一步。只见门帘掀起,产婆王氏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脸上堆着笑:“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是个千金——”

      她的话戛然而止。

      沈衡甚至没有看那襁褓一眼,径直从她身边掠过,掀帘冲进了内室。产婆怔在原地,抱着婴孩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成尴尬的茫然。她在京城接生三十年,见过重男轻女的,见过喜极而泣的,却从未见过这般情景——父亲连看都不看新生的孩子一眼。

      廊下一时静得可怕,只余风雪呼啸。

      沈雪容轻轻走到产婆面前。
      她个子太小,只能踮起脚尖,才勉强看清襁褓中那张皱红的小脸。婴孩正闭着眼,小嘴嚅动着,额头上还沾着未拭净的血污。

      “她好小。”沈雪容轻声说。

      产婆这才回过神,连忙弯下腰:“大小姐,这是您妹妹。”

      沈雪容伸出小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孩的脸颊,那肌肤柔软得如同最细的丝绸。她静静看了片刻,忽然解下自己颈间的长命锁。那是一把赤金打造的小锁,正面刻着“平安康泰”,背面刻着她的生辰八字,锁身还带着温热的体温。

      “这是我满月时,外祖母送的。”沈雪容认真地说着,将长命锁小心地放进襁褓,贴在婴孩的心口处,“现在送给妹妹,愿她一世平安。”

      产婆的眼眶突然红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才六岁却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女娃,又想起屋内那个生死未卜的夫人,和那个行为古怪的丞相,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大小姐……”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沈雪容却抬起头,那双澄澈如秋水的眼睛望着产婆,小声问:“嬷嬷,我娘亲还好吗?”

      话音未落,内室突然传来沈衡嘶哑的呼唤:“婉清!婉清你睁眼看看我!太医!快传太医!”

      廊下众人脸色骤变。

      沈雪容小小的身子晃了晃,但她很快站稳,提着裙摆就要往内室去。沈忠急忙拦住:“大小姐,您不能进去!”

      “我要去看娘亲。”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就在这时,屋内走出一位老嬷嬷,是苏婉清的乳母赵氏。
      她双眼红肿,却强撑着对沈雪容说:“大小姐别急,夫人只是力竭昏过去了。王太医正在诊治,您且在外头等等。”

      沈雪容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她没有哭闹,只是转身走到廊柱旁,静静望着漫天飞雪。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王太医终于掀帘出来。沈衡跟在他身后,面色灰败,眼中布满血丝。

      “王太医,内子她……”沈衡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王太医捋了捋胡须,沉声道:“夫人此次生产伤了根本,血气两亏,需静养至少一年。至于日后能否再孕……”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言众人皆明。

      沈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三分往日的沉稳:“有劳太医。沈忠,带太医去开方子,用最好的药。”

      待太医离去,沈衡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仍抱着婴孩的产婆。他的目光落在那襁褓上,复杂得难以解读——有关切,有痛楚,还有一种深沉的忧虑。

      “抱过来。”他说。

      产婆小心翼翼地上前。沈衡接过襁褓,动作有些生疏。他低头看着那张小小的脸,婴孩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是一双极清澈的眸子,正懵懂地望着他。

      沈衡的手指轻轻拂过婴孩的额头,在那里停留了片刻。然后他抬起头,对院中众人说道:“今日之事,不得外传。若有问起,便说夫人早产,生下的是个孱弱的男婴,早夭而亡,沈府的千金以后少在外露面的好。”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多问,齐声应“是”。

      沈衡又将目光投向沈雪容:“容儿,这是你妹妹。从今日起,她叫云舒——沈云舒。”

      “云舒。”沈雪容轻声重复,走到父亲身边,再次踮脚看向襁褓,“沈云舒,真好听。”

      “她身子弱,需仔细将养。”沈衡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对女儿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外头风大,不必让人知道她。”

      沈雪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伸出小手,轻轻握住婴孩露在襁褓外的一只小手。那只手小得不可思议,软软地蜷在她掌心。

      “妹妹不怕,”她小声说,“阿姐在这里。”

      就在这时,昏迷许久的苏婉清在内室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孩子……我的孩子……”

      沈衡浑身一震,抱着沈云舒快步走进内室。沈雪容也跟了进去,在门边停下脚步。

      屋内烛光温暖,苏婉清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地躺在床榻上。见到丈夫怀中的襁褓,她的眼中瞬间有了神采。

      “让我看看她……”她伸出手。

      沈衡坐在床边,将襁褓轻轻放在妻子身侧。苏婉清侧过脸,看着那张小小的脸,眼泪无声滑落:“她真像你……”

      “像你。”沈衡握住妻子的手,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眉眼都像你。”

      苏婉清轻轻抚摸着婴孩的脸颊,忽然触到了那枚长命锁:“这是?”

      “是容儿给的。”沈衡说。

      苏婉清看向门边的女儿,眼中满是温柔:“容儿过来。”

      沈雪容走到床边。苏婉清握住大女儿的手,又看看小女儿,轻声道:“容儿,这是妹妹。从今往后,你要护着她,疼着她,知道吗?”

      “女儿知道。”沈雪容郑重地点头,“女儿会永远护着妹妹。”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穿透云层,洒在洁白的雪地上,映得天地一片澄明。府中的更夫敲响了丑时的梆子,新的一天开始了。

      谁也不知道,这个雪夜诞生的女婴,将会在未来的岁月里,掀起怎样的波澜。而此刻,她只是安静地睡着,胸口的金锁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在烛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沈雪容站在床边,看着妹妹的睡颜,忽然轻声说:“爹爹,娘亲,女儿会教妹妹读书,教她弹琴,带她看花,陪她长大。”

      沈衡与苏婉清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情绪。最终,沈衡只是摸了摸大女儿的头:“好,都依你。”

      屋外,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覆盖了所有痕迹,仿佛这个夜晚的一切,都该被深深埋藏。

      只有檐下那串崭新的风铃,在夜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刚刚开始的故事。
      而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沈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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