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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8 碎纸与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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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碎纸与记忆
去往吴师傅老家的路上,林薇开车,赵建国坐在副驾,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不断刷新着关于顾怀山和那个民俗展览室的零星信息。车窗外的景色从城市渐渐变为郊野,又慢慢染上更深沉的、属于山区的墨绿。
“这个顾怀山,简直像个幽灵。”林薇忍不住抱怨,“活着的时候记录少得可怜,‘死’了反而好像阴魂不散,哪哪都有他的影子。”
赵建国推了推眼镜:“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真的只是个专注冷僻领域、不擅交际的学者,留下的痕迹自然少。二是……有人刻意抹去了他过多的痕迹,只留下一些特定的、指向模糊的线索。我更倾向于后者。”
“为什么?”林薇瞥了他一眼。
“直觉。”赵建国看着屏幕上那些断断续续的信息,“还有,他研究的领域太敏感,太容易……诱发人心里的恶念。如果他自己或者他的继承者,有意将这种研究导向危险的方向,必然要隐藏自身。”
林薇打了个寒噤:“你是说,可能不止一个‘张贵山’?”
“希望不是。”赵建国声音低沉,“但如果顾怀山或者他的‘理论’形成了某种……地下传承,那就麻烦了。”
他们按照老居间给的地址,找到了苍岭县下属一个叫“柳溪镇”的地方。吴师傅的家在镇子边缘,一个带小院的平房,看起来有些年头,但收拾得干净整齐。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眼神有些警惕。“你们找谁?”
林薇亮出证件:“吴建国师傅是吗?我们是岚江市公安局的,想向您了解一些情况,关于多年前慈济庵壁画修复的事情。”
吴师傅眼神闪烁了一下,沉默片刻,侧身让开:“进来吧。”
屋子里的陈设简单,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颜料和樟木混合的气味。墙上挂着几幅已经完成的水墨山水画,笔法老练,显然主人颇有功底。
“庵里的事情,过去很久了。”吴师傅给两人倒了粗茶,语气平淡,“我就是个干活的匠人,拿钱办事。”
林薇拿出顾怀山那张仅有的、从研究会合影中截取的模糊照片(经过技术处理稍微清晰了些):“吴师傅,当年修复壁画期间,有没有这样一位戴眼镜、像个文化人的人去过现场?或者跟您交流过?”
吴师傅接过照片,凑到窗前光线好的地方,仔细看了很久。他的手有些细微的颤抖。他放下照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一个老旧的红木柜子前,打开锁,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
油布打开,里面是一本纸张泛黄、线装简陋的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他给过我这本书。”吴师傅的声音有些干涩,“说是研究用的参考资料,里面有些老图案,可能对修复有启发。让我不用还了。”
林薇和赵建国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亮光。林薇戴上手套,小心地接过册子,翻开。里面的纸张薄而脆,用毛笔和钢笔混合着记录了许多杂乱的符纹、仪式步骤、民间口诀,还有一些关于山火、地震的所谓“征兆”和“禳解古法”。笔迹与红砂坑发现的残页,以及顾怀山已知的少量笔迹样本,风格高度相似!册子的后半部分,甚至有一些针对特定仪式所需材料(包括药物、颜料、特定时辰方位)的笔记。
“他还跟您说过什么吗?”赵建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吴师傅坐回椅子上,眼神有些飘忽:“他……问了很多。问我们匠人家里有没有传下特别的辟火、送火的法子,问我知道不知道哪些村子以前发生过奇怪的火灾,特别是……有没有那种火灾后,反而被说成是‘送走了瘟神’的村子。他还问,有没有听说过‘以煞制煞’、‘用人牲安地火’的老话。”老人脸上露出厌恶和一丝恐惧,“我当时就觉得这人问得邪性,不像正经搞研究的。但他给工钱大方,又说是为了记录保存‘文化遗产’,我也就没多想。后来活干完,我就走了,再也没见过他。这本书……我一直留着,心里不踏实,又不敢扔,好像是什么脏东西。”
“除了这本书,他有没有留下别的东西?或者,您有没有注意到,他跟其他人,比如当时庵里的师傅,或者……其他可能对这类事情感兴趣的人有接触?”林薇追问。
吴师傅努力回忆:“庵里的师傅们,他好像也问过话,具体不清楚。至于其他人……有一次,我在镇上买东西,远远看见他跟一个有点……有点邋遢的男人在街角说话,那人看着眼神不太对劲。我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想……”他犹豫着,“那个邋遢男人,有点像后来镇上人偶尔提到的、那个在红砂坑那边晃悠的疯子……是不是姓张?”
张贵山!
线索再次咬合。
林薇和赵建国仔细记录下吴师傅提供的每一个细节,并对那本珍贵的册子进行了初步拍照和取证。他们承诺会妥善处理这本书,并感谢吴师傅的配合。
离开柳溪镇时,天色已近傍晚。林薇立刻打电话向秦峥汇报了发现。
电话那头,秦峥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兴奋:“干得好!立刻把册子安全送回来,交给沈医生做详细检验和笔迹鉴定。另外,周伟那边也有发现。”
原来,周伟走访青石坳村找到了两位年近八旬的老人。根据他们模糊的回忆,当年青石坳村的山火,确实发生在一次祭拜“山神”的秋收小祭之后。起火点疑似在祭坛附近。而那场火灾前,村里确实来过外人。
“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的年轻人,说是省里来的文化干部,来收集山歌和故事。”周伟在电话里复述老人的话,“他在村里住了两三天,跟当时村里主持祭祀的‘香头’(类似祭司)张老栓——也就是张贵山的父亲——聊得最多。火灾后,那个人就不见了。张老栓一家当时住在村尾,火没烧到,但张老栓没多久就病死了,死前好像一直在念叨什么‘没送干净’、‘火君怒了’之类的话。他老婆后来也走了,儿子张贵山那时还小,没两年就有点……不太正常,后来干脆离家出走了。”
顾怀山!他在青石坳村火灾前出现过!并且与张贵山的父亲,那个小傩班的“香头”有过深入接触!
秦峥和沈清墨在刑侦支队办公室汇合,共享了最新的情报。白板上,顾怀山的名字被重重圈起,延伸出的箭头连接着青石坳山火(疑似在场)、张贵山之父(深入接触)、慈济庵壁画修复(提供资料)、民俗展览室(可能关联)、红砂坑残页(笔迹相似)、吴师傅册子(笔迹高度相似),最终指向张贵山本人(诱导利用)。
一个跨越二十多年、以扭曲的“火灾禳解”民俗研究为脉络,筛选并培育执行者,最终酿成望川镇十人惨案的可怖链条,逐渐浮出水面。
“顾怀山很可能就是这一切的源头,或者至少是关键推动者。”秦峥指着白板,语气冷冽,“他利用学术研究之名,深入山区,收集、整理甚至‘改良’那些危险的仪式知识。他寻找合适的‘载体’——像张老栓这样的本地仪式执行者,或者像张贵山这样有家族背景、心智脆弱的边缘人。他可能通过提供资料、暗示、甚至物质帮助,潜移默化地灌输和强化他们的妄想,引导他们走向极端。”
“那他现在人呢?”林薇问,“真的病死了?还是……”
“如果他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他的‘死’很可能是个幌子。”赵建国分析,“为了彻底隐身,更好地操控局面,或者……他的‘研究’已经进入了更危险、更需要他完全转入地下的阶段。”
沈清墨一直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青石坳山火”那几个字上。童年的记忆碎片,因为“祭典”、“山火”、“张老栓”这些关键词的刺激,开始更加清晰地翻涌。她似乎能闻到更浓烈的烟味,听到更凄厉的哭喊,感受到被浓烟窒息般的痛苦,还有……一种深深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无助。
四岁多的女童身体,饿得皮包骨,旧伤叠着新伤,蜷缩在冰冷的灶台边。所谓的“家人”因为她又打碎了一个碗,罚她不准吃饭。胃部灼烧般的绞痛,比伤口更难以忍受。前世的医学知识告诉她,严重的营养不良和感染正在迅速消耗这具幼小的身体,如果没有奇迹,她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那时,支撑她的,只剩下前世身为医生的、对生命近乎本能的执着,以及一股不肯向这荒谬命运低头的桀骜。
她曾冷静地观察过那家男主人藏在床下的、给牲口用的土制麻醉草药,也留意过屋后陡峭的山崖。一个出色的医生,若真被逼到绝境,让一两个愚昧残忍的“家人”意外死去,并非难事。只是她还在犹豫,那条底线一旦跨过,她将不再是那个救死扶伤的苏医生,哪怕灵魂已经不同。
幸好,未等她做出最决绝的选择,那场山火来了。混乱、尖叫、灼热的气浪、人们争相逃命……无人顾及那个缩在角落、被视为累赘的“童养媳”。求生的本能让她拖着虚弱的身体,跟随着人群盲目地跑,吸入浓烟,摔倒,爬起,直到被灼热的气浪和倒塌的屋梁阻挡……
再次恢复意识时,她已躺在临时安置点的简易床铺上,身边是同样惊魂未定、哭泣或麻木的其他孩子。后来她才知道,青石坳村(她那时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在那场火灾中死了很多人,包括她那所谓的“家人”。她被当作无家可归的孤儿,送进了县里的福利院。
那场火,对她而言,是毁灭,也是解脱,是吞噬,也是新生。她从未深究过火灾的起因,只将其归于一场不幸的意外。直到现在,顾怀山这个名字,将这场火灾与二十多年后的连环谋杀案,以一种邪恶的逻辑串联起来。
如果……如果那场火灾,并非单纯的意外呢?如果顾怀山当年对张老栓的“研究”和“交谈”,本就带着某种危险的引导或实验性质,间接甚至直接导致了那场惨剧呢?
这个想法让沈清墨感到一阵寒意,沿着脊椎缓缓爬升。
“沈医生?”秦峥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与推测中拉回。
沈清墨抬眼,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她。
“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秦峥注意到她比平时更加苍白的脸色。
“没事。”沈清墨迅速收敛心神,恢复专业语气,“关于顾怀山,我有一个推测。他可能不仅仅是在‘研究’或‘利用’这些民俗,他或许在……进行一种长期的、危险的‘田野实验’。青石坳的山火,可能是他早期观察甚至无意中促成的‘样本’。张贵山,则是他后期培育的、更‘成功’也更极端的‘执行体’。他的目的,可能是验证和完善他那套扭曲的‘禳解理论’,甚至可能……妄图以此‘预知’或‘影响’自然灾害。”
这个推测比单纯的幕后操纵更令人不寒而栗。一个将人命视为实验数据的、拥有系统知识的“学者型罪犯”。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如果真是这样,”秦峥缓缓开口,声音沉重,“那他绝不会停手。张贵山只是他其中一个‘作品’,可能还是不够完美的那个。他一定还在别处,以别的身份,继续进行着他的‘研究’和‘实验’。我们必须在他造成更大伤害之前,把他揪出来!”
“可是怎么找?”雷大力挠头,“这人要是真‘死’了,又藏得这么深……”
“从‘研究’本身找。”沈清墨思路清晰,“他的兴趣聚焦在火灾、地震等灾害与特定民俗仪式的关联上。他需要观察样本,需要‘实验场’。重点关注云隐省及邻近地区,近年来发生的、特别是带有一定疑点或特殊性的火灾、地质灾害,尤其是发生在相对偏远、保留传统习俗村落的事件。同时,查访那些可能对类似民俗感兴趣的非主流学术圈子、网络社群、甚至是一些隐蔽的私人收藏者或修行者团体。顾怀山或他的影响,可能渗透其中。”
赵建国立刻点头:“我这就扩大搜索范围,结合沈医生的侧写进行数据筛查。”
秦峥:“同时,对张贵山案的证据进行最细致的梳理,尤其是那本册子和所有笔迹、物证,看能否发现指向顾怀山当前下落或身份的蛛丝马迹。对民俗展览室老板的追查不能停。另外,青石坳村那边,再深入挖掘一下,看看顾怀山当年离开后,有没有再回去过,或者有没有留下什么物品。”
任务再次分配下去,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紧迫感。这不再只是一个抓捕单个疯子的案件,而是在与一个可能潜伏多年、智力高超且危害性极大的阴影赛跑。
散会后,沈清墨回到鉴定中心。她没有立刻去实验室,而是走进了洗手间,用冷水一遍遍冲洗脸颊。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镇定。
抬起头,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锐利。前世的死亡,今生的苦难,都未能将她摧毁,反而淬炼出这副只为真相和公正而存在的铠甲。
她擦干脸,整理好仪容,走向实验室。那里,吴师傅送来的那本泛黄册子,正静静躺在物证台上,等待她的检验。
翻开册子,那股陈旧的纸张和墨迹气味扑面而来。上面的字迹,冷静而细致地记录着如何识别“火煞附体”之人,如何配置“安神散”(很可能就是氟硝 西泮的委婉说法),如何选择“牲祭”的方位与时辰,甚至讨论了不同死法(缢、勒、窒息)在“仪式效力”上的细微差别……
这不再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而是一本冷静到冷酷的“犯罪指导手册”。
沈清墨戴上手套,拿起专业的设备,开始对册子的每一页进行更精细的检查:纸张的纤维成分、墨迹的化学成分、可能存在的指纹、污渍、甚至夹在书页中的微小异物……
当她用超景深显微镜观察册子中间某几页的装订线附近时,发现了一些极微小的、暗红色的颗粒,与赭石粉末类似,但颜色更深,更接近……干涸的血迹。
她的心猛地一沉。
提取,预实验,鲁米诺反应……微弱的荧光确认了猜测。
是血迹。而且很可能不是张贵山的,因为张贵山并无明显外伤,且其血液样本已存档。
这血迹是谁的?是顾怀山自己的?还是……另一个未知受害者的?
沈清墨立刻将这一发现通报给秦峥,并申请对血迹进行DNA测序和比对。
夜色已深,鉴定中心大楼里依旧灯火通明。沈清墨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寂的城市。手中的检验报告沉甸甸的,不仅承载着十条人命的冤屈,似乎也隐隐牵连着她这具身体原主那场惨烈的童年记忆。
顾怀山……你究竟是谁?你现在又在哪里?你的“研究”,到底已经走到了哪一步?
远山如黛,在夜色中沉默。而山影之下,那本泛黄册子中干涸的血迹,正无声地诉说着另一段可能被遗忘的罪恶。
沈清墨转过身,重新走回实验台。灯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坚定。
无论谜底有多深,黑暗有多浓,她都会循着证据的微光,一路追索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