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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兄弟相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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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湾仔的笼屋区早已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和醉汉的呓语,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陈奕妍躺在坚硬的床板上,辗转反侧。与曾剑桥在车上的短暂交谈,信息量巨大。曾剑桥并未详述具体计划,只是再次强调了“耐心”和“火候”,并暗示吴韧松那边已经开始焦躁。这让陈奕妍心中稍定,但悬着的心并未完全落下。他知道,自己只是这场大戏中的一个关键演员,真正的导演和幕后推手,是曾剑桥。成败与否,不仅取决于他的演技,更取决于曾剑桥的布局和时机拿捏。
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一阵阵袭来。口袋里剩下的几毫子,连明早最便宜的面包都买不起了。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食物,而是将整个计划在脑中反复推演,查漏补缺。不知不觉,疲惫终于战胜了焦虑,他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克制的敲门声将他惊醒。天刚蒙蒙亮,笼屋里其他人还在酣睡。陈奕妍心中一凛,警惕地坐起身。是债主追来了?还是吴韧松发现了什么?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后,压低声音问:“边个(谁)?”
“我,阿桥(曾剑桥)。”门外传来曾剑桥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声音。
陈奕妍迅速打开门。曾剑桥闪身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他依旧穿着昨晚那身西装,但领带松开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光彩,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搞掂咗(搞定了)!”曾剑桥一把抓住陈奕妍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块地,吴韧松签咗约(签了约)!你估赚咗几多(你猜赚了多少)?”
陈奕妍的心脏猛地一跳,睡意瞬间全无。他强压着翻涌的情绪,保持冷静:“几多?”
曾剑桥伸出两根手指,又觉得不够,再加一根,几乎凑到陈奕妍眼前,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陈奕妍心上:“三百万!净赚三百万港纸!”
三百万!这个数字如同惊雷,在陈奕妍脑海中炸开。他设想过成功,但没想到利润如此惊人!这相当于他之前在南洋做工程师时,几十年都赚不到的钱!一阵眩晕感袭来,他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墙壁。
曾剑桥看着他的反应,得意地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点样?话咗你听我阿桥睇人唔会错嘎(我说了我看人不会错的)!你系得嘅(你是有料的)!乌哈密都先生!”
最后那个称呼,带着戏谑,却更多的是赞赏。曾剑桥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塞到陈奕妍手里:“呢度系你嘅份,五十个(这里是你的份,五十万)。一次性畀清(一次性给清)。”
五十万!厚厚的信封入手沉甸甸的,是前所未有的实在感。陈奕妍的手指触碰到那叠厚厚的千元大钞(70年代末已有千元大钞),指尖竟有些发麻。这笔钱,足以让他立刻还清南洋的债务,让母亲得到最好的治疗,也能让他在香港彻底摆脱眼前的困境。
但他没有立刻去数,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个信封。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曾剑桥兴奋的双眼,声音平静得出奇:“点解畀咁多(为什么给这么多)?当初讲好,我只系收演出费。”
按照最初的约定,他只是个“演员”,拿固定酬劳。这五十万,远远超出了“演出费”的范畴。
曾剑桥闻言,收起了脸上的戏谑,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他上下打量着陈奕妍,眼神锐利,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在巨大财富面前依然能保持冷静的年轻人。
“点解?”曾剑桥哼笑一声,“因为呢单嘢(这单生意),唔系净系靠把口(不只是靠张嘴)!你嘅急才,你嘅淡定,你睇准时机以退为进,每一环都恰到好处!吴韧松只老狐狸,唔系咁易骗嘅(不是那么容易骗的)!呢度面,有你一大半功劳!”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江湖人的直率:“我阿桥行古惑(混江湖)咁多年,最紧要系咩?系眼光!系信用!我睇中你,你就值呢个价!而且,”
他凑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奕妍:“我唔系想净系做一单嘢。点样?有无兴趣,以后跟我?我出本钱,出关系,你出脑,出胆色!我哋两兄弟拍住上(我们两兄弟一起上),喺香港打出一片天!”
兄弟?陈奕妍的心再次被触动。从南洋到香港,他受尽冷眼,尝遍屈辱。同乡会馆的驱逐,笼屋的煎熬,都让他对“人情”二字近乎绝望。曾剑桥的这番话,无论是真心招揽,还是利益捆绑,都在这冰冷的绝境中,给了他一丝久违的、近乎奢侈的温暖。
他看着曾剑桥,这个精明、大胆、带着江湖气的男人。他是自己坠入深渊后,伸来的第一根,也是唯一一根救命绳索。
陈奕妍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几秒钟,这短短的几秒,在昏暗的笼屋里却显得格外漫长。然后,他抬起手,不是去接那个装钱的信封,而是伸向了曾剑桥。
“桥哥。”他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
曾桥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甚至有些痞气的笑容。他用力握住陈奕妍的手,另一只手重重拍在陈奕妍的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好!好细佬(好弟弟)!从今日起,你叫我一声小哥,以后你就是我亲弟弟!有我阿桥食饭,就绝对唔会俾你食粥(有我吃饭,就绝对不会让你喝粥)!”
“小哥。”陈奕妍又喊了一声,这一次,语气自然了许多。他感受着对方手掌传来的力量和温度,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踏上了一条全新的、充满未知与危险,却也蕴含着无限可能的船。而曾剑桥,就是这艘船的船长。
“呢啲钱,你攞住(这些钱,你拿着)。”曾剑桥将信封硬塞进陈奕妍怀里,“第一,搬出呢个鬼地方,租间似样啲嘅公寓(租个像样点的公寓)。第二,买几身体面衫。第三,好好食餐饭!听日我再揾你,有更重要嘅嘢同你倾!”
说完,曾剑桥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多言,转身拉开铁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
笼屋里重新恢复了寂静。陈奕妍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满钞票的信封,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窗外,天际线已经露出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陈奕妍的人生,也从这一声“兄弟”开始,彻底转向。绝境中的第一缕曙光,穿透了香港冰冷的夜色,也照进了他一度灰暗的心底。前路依旧凶险,但至少,他不再是孤身走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