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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一百万与一把灰 ...

  •   茶餐厅的塑胶帘子在身后落下,将午后的喧嚣隔成两个世界。

      陈奕妍跟着曾剑桥穿过油腻的过道,在角落卡座坐下。桌上的红色塑料布已磨损出白色纹路,边缘泛着洗不净的茶渍。他下意识摸了摸西装内袋——那套为“乌哈密都”购置的行头已经还了,此刻穿的是曾小哥前日送他的二手西装,肩膀处略宽,但至少体面。

      “两杯丝袜,一份蛋挞,一份菠萝油。”曾剑桥熟练点单,转头看向陈奕妍时,眼里有藏不住的笑意,“怎样,昨晚睡好了没?”

      “没怎么睡。”陈奕妍实话实说。自从三天前那场戏演完,他回笼屋后便整夜睁眼盯着头顶的床板。雨水从铁皮屋顶的缝隙渗进来,滴在邻床老伯的搪瓷缸里,发出规律的声响,每一声都在问他同一个问题:接下来怎么办?

      “正常。”曾剑桥掏出烟盒,自己叼上一支,又递过去一支。陈奕妍犹豫片刻,接过。曾凑近为他点火,打火机的火苗在昏暗中跳跃。“第一次干完大事,都这样。脑子里过电影,对吧?”

      陈奕妍深吸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咳嗽。曾剑桥大笑,拍了拍他的背:“慢慢来,以后有的是你抽好烟的时候。”

      茶送上来,厚重的陶瓷杯壁烫手。曾剑桥啜饮一口,从脚下提起一个黑色旅行袋——很普通的那种,尼龙材质,边缘的拉链有些磨损。他将袋子放在两人之间的座位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看看。”曾剑桥抬了抬下巴。

      陈奕妍拉开拉链。

      然后他定住了。

      袋子里是钱。一沓一沓的千元港钞,用银行的白纸带捆着,整齐地码放着,几乎将整个旅行袋塞满。最上面几沓有些松散,露出青绿色的钞票边缘,上面印着汇丰银行大楼的图案。午后阳光从茶餐厅的玻璃窗斜射进来,恰好落在那片青色上,反出油墨特有的、内敛的光。

      陈奕妍从没见过这么多现金。

      在南洋工地做工程师时,他经手过更大的项目款项,但那些是支票、是银行转账、是报表上的数字。数字没有重量,没有气味,没有这种近乎蛮横的实体感。而这些钱有——它们沉甸甸地挤在尼龙袋里,散发着一股纸张、油墨和无数人手指触摸后混杂的气味。那是欲望本身的味道。

      “一百二十万。”曾剑桥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吴韧松那老狐狸,最后关头还想压价。我跟他说,乌哈密都先生很生气,觉得不被尊重。他一听就软了,乖乖按原价付了全款。”

      陈奕妍的手指触碰到最上面一沓钞票。纸张边缘有些锋利,像崭新的刀片。

      “按约定,你三成。”曾剑桥从袋子里拿出三捆,每捆十沓,推到他面前。“三十六万。点点?”

      三十六万。陈奕妍在心里重复这个数字。按照现在的汇率,大约相当于五万多美元。在南洋,这差不多是他三年的薪水。而在香港的笼屋,这足够付两百年的租金。

      但他没动。

      “怎么了?”曾剑桥挑眉,“嫌少?阿妍,这已经破了行规。一般这种局,扮角的拿一成顶天了。我是看你……”

      “不是。”陈奕妍打断他,声音有些干涩。“我只是……”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该说什么?说这一切太不真实?说他在半岛酒店点雪茄时,手在桌下其实在发抖?说当吴韧松那双精明的眼睛审视他时,他几乎要夺路而逃?

      曾剑桥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些复杂的东西,是欣赏,是理解,也有一丝过来人的了然。

      “第一次拿到这种钱,都这样。”他靠回卡座,烟雾从鼻孔缓缓吐出。“觉得虚,对不对?像做梦。我告诉你——”他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更低,“这世上的钱,十有八九都是虚的。你看到的楼,穿的衣服,吃的饭,背后都是账本上的数字在转。真金白银?嘿,那才是稀罕物。”

      他弹了弹烟灰:“但你要记住,虚的不代表没用。这些纸——”他用下巴指了指袋子和桌上的钞票,“能换吃的,换住的,换别人对你的尊重。能让你从笼屋搬出来,能让你走在街上不用怕被差佬查身份证,能让你下次进半岛酒店时,不用演戏。”

      陈奕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端起茶杯,发现自己的手很稳。茶水很烫,顺着喉咙流下去,暖意从胃部扩散开。

      “曾哥。”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这钱,怎么分是你的规矩。我信你。”

      曾剑桥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大笑,引来旁边几桌的侧目。他毫不在意,用力拍陈奕妍的肩膀:“好!我就知道你醒目!来,收起来,别让人看见。”

      陈奕妍将三捆钞票装进随身带来的帆布包——那是他从南洋带来的,边缘已经磨出线头,里面还装着几件旧衣服和一本工程手册。崭新的钞票和破旧的帆布包形成刺眼的对比。他拉上拉链,将包放在腿边,帆布贴着裤子的触感忽然变得无比清晰,仿佛那些纸有了温度,在灼烧他的皮肤。

      蛋挞和菠萝油上来了。曾剑桥大快朵颐,陈奕妍却没什么胃口。他机械地咀嚼着,甜腻的酥皮在口中化开,却尝不出味道。他的余光一直瞥着脚边的帆布包,思绪飘得很远。

      他想起了南洋那场爆炸。

      火光冲天,气浪将他掀飞。耳朵里全是轰鸣,然后是死寂。他躺在碎石堆里,看着浓烟将天空染成肮脏的灰黄色。有工友的哭喊声,有金属扭曲的尖锐声响,有东西烧焦的臭味。他挣扎着爬起来,发现左手小指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折——骨折了,但不怎么疼,肾上腺素让一切都变得麻木。

      然后债主就来了。

      不是他的债,是公司的。老板卷款跑了,留下烂摊子和一群等着发薪水的工人。他是工程师,是“管事的”,于是所有的愤怒、绝望和恐惧都冲着他来。那些人红着眼睛,手里拿着扳手和钢筋,将他堵在临时工棚里。他翻窗逃了,背上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他在橡胶林里躲了两天,靠喝雨水和偷摘未熟的木瓜果腹。最后用身上仅剩的几块钱,贿赂了渔船的船老大,蜷缩在装满臭鱼和柴油桶的船舱里,在呕吐物和海腥味中,漂来了香港。

      一百二十万。

      那些工友的命,值多少钱?那个被炸掉一条腿的老林,那个家里有五个孩子要养的阿成,那个才十八岁、笑起来有虎牙的小蔡——他们的命,加起来值一百二十万吗?

      陈奕妍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端起茶杯猛灌一口,却被呛得咳嗽起来,茶水溅到西装上,留下深色水渍。

      “慢点。”曾剑桥递过纸巾,眼神探究,“想什么呢?”

      “……没什么。”陈奕妍擦着衣襟,那点水渍擦不干净,在深色布料上晕开一片更深的痕迹。“曾哥,这钱赚得……太容易了。”

      “容易?”曾剑桥嗤笑,“你觉得容易?阿妍,我告诉你,这世上最容易的是卖苦力,最难的是用脑子。吴韧松是什么人?在九龙塘有十几栋楼,跟港府官员打高尔夫的人。你能在他面前不露怯,能把戏演全套,能让他心甘情愿掏钱——这叫本事。多少人想有这本事都没有。”

      他将最后一口蛋挞塞进嘴里,边嚼边说:“你以为我随便在街上拉个人就敢用?我观察你三天了。你从船上下来,一身狼狈,但在码头问路时腰板是直的。你住笼屋,跟鸡鸭睡一起,但每天早上会把铺盖叠整齐。你在茶餐厅吃最便宜的套餐,但会把碗筷摆正。这些细节,逃不过我的眼睛。”

      陈奕妍愣住。他没想到自己那些下意识的举动,竟被人看在眼里。

      “这行,最怕用贪心的人。”曾剑桥擦擦嘴,神色认真起来,“贪心的人急,一急就出错。也怕用没底线的人,没底线的人迟早反噬。我看中你,是因为你眼里有股劲儿——想往上爬,但不疯。心里有底线,但不蠢。这样的人,才能走得远。”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阿妍,香港是什么地方?是冒险家的乐园,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战场。这里不看出身,不看学历,只看你口袋里有多少,能赚多少。你今天觉得这钱拿着虚,我告诉你,等你真住进半山豪宅,开上劳斯莱斯,所有人都捧着你的时候,你就会知道——钱就是真的。比什么都真。”

      陈奕妍沉默着。窗外,铜锣湾的街道熙熙攘攘。双层巴士隆隆驶过,小贩推着车叫卖,穿校服的学生嬉笑着走过。远处,维港的海面在阳光下泛着碎金般的光。这一切都那么生动,那么真实。而他腿边的三十六万,帆布包里那些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纸,似乎也渐渐从虚幻的梦境中沉淀下来,有了重量。

      “我明白了。”他终于说。

      曾剑桥满意地点头,招手叫伙计买单。他从那黑色旅行袋里随意抽出一张千元钞递给伙计:“不用找。”

      伙计眼睛瞪大,连连道谢。

      走出茶餐厅,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曾剑桥拎着还剩八十多万的旅行袋,轻松得像是拎着一袋水果。他在路边站定,转头看陈奕妍。

      “三天后,老地方见。有单新生意,更大。”他咧嘴一笑,“到时候,可就不止这点数了。”

      他拦下一辆的士,上车前又回头:“对了,别住笼屋了。找个正经地方,对自己好点。衣服也换两身,人靠衣装。”

      的士汇入车流,消失在街角。

      陈奕妍独自站在人行道上,帆布包挂在肩上,里面的重量压着肩胛骨。他站了很久,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看着那些为生计奔波的面孔。卖报纸的老伯在吆喝,擦鞋童追着一个西装男人推销,茶餐厅的伙计端着滚烫的蒸笼小跑,额头上全是汗。

      他忽然想起爆炸那天的烟。

      浓黑的、呛人的烟,里面混杂着烧焦的橡胶、木材和人体的气味。那些烟升上天空,然后散开,变成灰,落下来,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落进他的眼睛里。他拼命揉眼睛,但越揉越痛,因为灰和泪水混在一起,成了泥。

      一百万是多少?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天从废墟里扒出来的工友阿成,被抬上担架时,手里还死死攥着半张烧焦的照片——是他三个孩子的合照。阿成的眼睛睁得很大,望着天,但已经看不见了。有灰落进他眼里,但没人去擦。因为人都死了,灰不灰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奕妍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很干净。没有灰。

      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沾在上面,看不见,洗不掉。

      他深吸一口气,香港的空气里有海腥味、汽车尾气和街边食肆飘来的油烟味。他迈开步子,沿着街道往前走。帆布包随着步伐一下下拍打着大腿,里面的钞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某种私密的低语。

      经过一个垃圾桶时,他停下脚步。

      桶边有个乞丐,裹着破毯子蜷缩着,面前放着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碗,里面有几枚硬币。乞丐似乎睡着了,头发脏得打结,露出的脚踝上全是污垢和疮疤。

      陈奕妍看着那个乞丐,看了很久。

      然后他蹲下身,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沓钞票——崭新的一万块。他撕开银行的白纸带,抽出一张千元钞,折了折,轻轻放进那个搪瓷碗里。

      乞丐没醒。

      陈奕妍站起来,继续往前走。他走得很慢,背挺得很直。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水泥地上,随着他的步伐移动,经过报摊,经过凉茶铺,经过当铺铁闸门上贴着的“押”字,经过地产公司玻璃窗上鲜艳的楼盘广告。

      影子走到一个路口,停住了。

      陈奕妍站在那里,看着马路对面。

      对面是一栋新落成的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阳光,楼顶挂着巨大的招牌——“华业银行”。穿着西装套裙的白领们进进出出,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手里的公文包擦得锃亮。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穿过马路,走进那栋大厦。冷气扑面而来,带着清洁剂和金钱的味道。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出水晶吊灯和行色匆匆的人影。他走到一个柜台前,柜员抬起头,职业化的微笑在看到他陈旧的西装时微微僵了一下。

      “先生,办理什么业务?”

      “开户。”陈奕妍说。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存钱。”

      他将帆布包放在柜台上,拉开拉链,拿出剩下的三十五万九千元。钞票在光洁的大理石台面上堆成一座小山,青绿色的海洋,散发着油墨和可能性的气息。

      柜员的眼睛瞪大了。旁边几个办理业务的客户也看过来。

      陈奕妍没有理会那些目光。他接过开户表格,用柜台上的钢笔填写。姓名、住址、职业……在职业一栏,他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写下两个字:商人。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很轻,但在他耳中,却比那天的爆炸声、比船舱里的海浪声、比笼屋夜雨滴在搪瓷缸里的声音,都要清晰。

      清晰得像是某种开始。

      走出银行时,天色已近黄昏。陈奕妍手里多了一本存折,很薄,很轻,里面只有一行数字:359,000.00。他翻开看了看,又合上,放进西装内袋,贴着胸口。

      他没有回笼屋。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过熙攘的夜市,走过灯火辉煌的百货公司,走过天桥下露宿者的纸箱屋。最后他在维多利亚公园的长椅上坐下,看着维港对岸的灯火一盏盏亮起。

      一百二十万,分三成,三十六万。

      他给了乞丐一千,还剩三十五万九千。

      在南洋,他能用这笔钱还清所有工友的抚恤金吗?不能。能让死去的阿成活过来吗?不能。能让他不必在雨夜爬上那艘充满鱼腥味的渔船吗?不能。

      但能让他今晚不必回笼屋,不必闻着鸡屎味入睡。能让他明天去找一间有窗户、有独立厕所的公寓。能让他买几身体面的衣服,走进那些曾经将他拒之门外的餐厅。能让他有机会,在这座吃人的城市里,稍微挺直一点腰杆。

      陈奕妍靠在长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曾剑桥在茶餐厅说的话:“钱就是真的。比什么都真。”

      也许他是对的。

      也许在这座城市,在这片丛林里,唯一真实的,就是你能抓住什么。抓住机会,抓住资源,抓住那些印着数字的纸。抓住一切能让你站稳脚跟、能让你不被人踩在脚下的东西。

      至于那些灰……

      陈奕妍睁开眼,望向夜空。香港的夜晚很少能看见星星,霓虹灯太亮,将天空染成暧昧的橙红色。但他仿佛看见,在那片橙红之上,在很高很远的地方,有灰在飘。那些灰很轻,很细,无声无息,落进海里,落在山上,落在每一栋摩天大楼的楼顶。

      没有人看见。

      但它们在。

      一直都会在。

      他站起来,拍了拍西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走入越来越深的夜色。街灯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最后融入九龙璀璨的灯火海洋,消失不见。

      而在他的胸前内袋里,那本崭新的存折安静地躺着。上面的数字沉默地燃烧,像一个许诺,也像一个诅咒。

      陈奕妍不知道,这只是开始。

      更巨大的金钱,更炽热的欲望,更高的大厦,更深的深渊,都在前方等着他。而“金手指”这个名字,将在不久之后,响彻香江,成为传奇,也成为噩梦。

      但此刻,他只是一个刚赚到第一笔大钱的年轻人,在夜色中走着,走向他的新公寓,走向他不可知的未来。

      帆布包空了,但肩上的重量,却似乎比来时更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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