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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搬离笼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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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铁皮屋顶的缝隙,切割成无数道细长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慢翻涌。
陈奕妍睁开眼睛。
这是他在这间笼屋睡的最后一晚。
三十六万港币已经存入银行,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胸前内袋的存折里。但身体还记得那种重量——昨天下午从银行出来后,他走在街上,总觉得左胸口沉甸甸的,好像那些纸钞有了实体,隔着布料压着他的心脏。
他坐起身,铁架床发出吱呀的呻吟。邻床的老伯还在熟睡,发出粗重的鼾声,嘴里嘟囔着梦话。空气里弥漫着鸡屎味、汗味和隔夜饭菜的馊味,这些味道在过去一个月里已经成为他呼吸的一部分,此刻却格外刺鼻。
陈奕妍掀开那条洗得发硬的薄毯,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一个破旧的帆布包,几件换洗衣服,一本边角卷起的工程手册,一只掉了漆的搪瓷杯。他动作很轻,但铁架床的晃动还是惊醒了隔壁铺位的中年人。
“阿妍,这么早?”中年人揉着眼睛坐起来,眼屎糊在眼角。他是码头搬运工,右肩比左肩低一寸,那是常年扛货留下的印记。
“嗯,走了。”陈奕妍将最后一件衬衫塞进帆布包。
“走?”中年人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有羡慕,有怀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找到好工了?”
“算是吧。”陈奕妍拉上拉链,将包甩到肩上。帆布包空了,轻得让他有些不适应。他顿了顿,从裤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是昨天从银行取出的零用钱,一共五百块。他抽出两张百元钞,递给中年人。
“这……”中年人没接,只是盯着那两张青绿色的纸,喉结滚动。
“老林,多谢你这段时间关照。”陈奕妍将钱塞进他手里。中年人手掌粗糙得像砂纸,指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污垢。“给自己买点好的,少喝点酒。”
中年人攥着钱,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挤出两个字:“多谢。”
陈奕妍点点头,转身往外走。经过门边那张床时,那个总在咳嗽的老头突然伸出手,抓住他的裤脚。老人的手瘦得像鸡爪,手背上爬满青紫色的血管。
“后生仔……”老人声音嘶哑,眼睛浑浊,“有钱了,记得做点好事。人在做,天在看。”
陈奕妍低头看着那只手,沉默了几秒。然后他蹲下身,又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轻轻放在老人枕边。“看医生。”
老人没说话,只是松开了手。
陈奕妍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拥挤、肮脏、充满苦难但也曾短暂庇护过他的地方。三十多个铺位挤在不到三十平米的空间里,用铁丝网隔成一个个“笼子”,每个笼子就是一个人全部的世界。此刻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蜷缩在发黄的被褥里,像一具具等待被命运叫醒的尸体。
他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走了出去。
铜锣湾的早晨已经开始苏醒。
街边摊贩正支起炉灶,蒸笼冒出滚滚白气,肠粉、烧卖、叉烧包的香味混在一起。报童抱着成捆的报纸奔跑,脚踏车的铃声响成一片。穿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走过,书包在背后晃荡。清洁工用竹扫帚刷过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奕妍站在街边,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油条在热油里翻滚的焦香,有巴士驶过扬起的尘土,有海风带来的咸腥,有这座城市的生机勃勃,也有它的冷漠疏离。一个月前,他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只觉得这一切繁华都与他无关。他是闯入者,是难民,是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的流浪汉。
但现在,他有了一张存折,里面有三十五万九千块钱。
他拦下一辆的士。
司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陈奕妍身上那套二手西装虽然不合身,但好歹是西装,脚上的皮鞋也擦过了。司机脸上的表情从漫不经心变成了职业化的客气。
“先生,去哪里?”
“湾仔,庄士敦道。”陈奕妍报出地址。那是昨天下午他从报纸租赁广告上圈出的几个地方之一。
的士启动,汇入车流。陈奕妍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路过一家茶餐厅时,他看见玻璃窗内,几个穿着汗衫的工人正围坐一桌吃早餐,大声说笑,桌面摆着粥、油条和奶茶。一个月前,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用口袋里最后几个硬币买一碗最便宜的白粥,就着免费的咸菜咽下去。
而现在,他可以走进去,点一整桌,吃不完就剩着。
这个念头让他胃部一阵紧缩。不是饥饿,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
“先生是看房?”司机忽然开口,从后视镜里看他,“庄士敦道那边楼不便宜哦。”
“看看。”陈奕妍简短地回答。
司机似乎觉得他话少,也不再搭讪,拧开车载收音机。粤语新闻正播报着恒生指数,女主播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昨日恒生指数收报412点,较前日微升3点,市场交投淡静。分析师指出,受中美建交及内地改革开放政策影响,投资者普遍持观望态度……”
数字在空气中流淌。412点。陈奕妍默默记下这个数字。他记得曾剑桥说过,真正的财富在于先人一步的信息。那么这些数字背后,又藏着什么信息?
的士拐过街角,视野豁然开朗。前方是维多利亚港,晨光洒在海面上,碎金般荡漾。对岸港岛的高楼大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巨人的骸骨。其中最显眼的那一栋,曾剑桥指给他看过——金山大厦。二十三层的白色建筑,在1970年代的香港已是摩天大楼,楼顶的时钟在阳光下反射着光。
“那就是金山大厦。”曾剑桥当时说,语气里有向往,也有不甘,“英资的楼。咱们华商想进去租个办公室,都得看洋人脸色。”
陈奕妍盯着那栋楼,看了很久。
的士在庄士敦道一栋唐楼前停下。陈奕妍付钱下车,抬头打量这栋建筑。六层高,外墙贴着浅绿色瓷砖,有些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水泥。楼龄起码二十年,但位置不错,离湾仔地铁站不远,周围有菜市场、杂货铺,生活气息浓郁。
他按照广告上的地址爬上四楼,敲响401的门。
开门的是一对老夫妇。老先生穿着汗衫和短裤,老太太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显然正在做早餐。屋里飘出煎蛋的香味。
“请问是周生周太?”陈奕妍用学了几周的粤语问道,口音仍带着南洋腔。
“是,来看房的?”老太太上下打量他,目光在他西装上停留片刻,侧身让开,“进来吧。”
屋子很小,一房一厅,加起来不到三十平米,但收拾得很干净。木地板虽然老旧,但擦得发亮。客厅有扇朝南的窗,阳光直射进来,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堂堂堂。从窗口能看见街景,看见远处的海,看见更远处港岛那些摩天大楼的轮廓。
“月租八百,包水电,押二付一。”老先生说话很直接,“家具都有,你看,床、柜子、桌子、椅子。厨房可以用,但不能做油烟太大的菜。”
陈奕妍在屋里走了一圈。卧室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衣柜,但有一扇窗。客厅兼作餐厅,小圆桌上铺着碎花桌布。厨房是走廊隔出来的,只能容一个人转身,但煤气灶、水槽齐全。最重要的是,有独立的卫生间——虽然很小,但有抽水马桶和淋浴花洒。
“这楼住户杂不杂?”陈奕妍问。
“都是老街坊啦。”老太太说,“四楼五户,我们老两口,隔壁是王老师一家三口,对面是陈太和她女儿,再过去是单身阿强,在码头做工。最里面那间空着,就是这间。”
陈奕妍走到窗边,推开窗。清晨的风吹进来,带着楼下茶餐厅飘来的食物香气。他深吸一口气,没有鸡屎味,没有汗臭味,只有干净的、属于自由空气的味道。
“我租了。”他说。
老夫妇对视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他这么干脆。“押二付一,要先交两千四哦。”老先生提醒。
陈奕妍从内袋掏出崭新的钱包——昨天下午在百货公司买的,真皮,花了他两百块。他数出二十四张百元钞,递过去。
钞票是崭新的,边缘锋利,在阳光下泛着青绿色的光。
老夫妇接过钱,仔细点了一遍。老太太脸上露出笑容:“后生仔爽快。合同在这里,签个名,钥匙给你。”
合同是手写的,很简陋,但条款清楚。陈奕妍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工整有力。他接过那串铜钥匙,钥匙在掌心冰凉坚硬。
“对了,怎么称呼?”老先生问。
“姓陈,陈奕妍。”
“陈生。”老先生点点头,“以后是邻居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敲门就是。”
“多谢。”
老夫妇离开后,陈奕妍关上门,将帆布包放在地上。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能听见楼下街市隐约的喧闹,能听见隔壁传来孩童的啼哭,能听见远处轮船的汽笛。但这一切声音都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不像在笼屋时,每一种声音都近在耳边,每一种气味都扑面而来。
他走到窗边,手撑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的世界。
从这个高度看出去,铜锣湾的街景尽收眼底。双层巴士像玩具车一样在街道上爬行,行人如蚁,在密密麻麻的招牌下穿梭。远处,维多利亚港的海面泛着粼粼波光,渡轮犁开白色的水线。更远处,港岛那些摩天大楼矗立在晨雾中,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也像一座座等待攀登的高峰。
一个月前,他躺在笼屋的铁架床上,透过铁皮屋顶的缝隙,只能看见一线狭窄的天空。现在,他站在四楼的窗口,能看见半个香港。
他忽然想起那个南洋的雨夜。
渔船在风浪中颠簸,船舱里挤满了人,空气闷热污浊,充斥着呕吐物、汗水和鱼腥味。他蜷缩在角落,听着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听着同船人压抑的啜泣,听着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雨水从舱盖的缝隙漏进来,滴在他脸上,混合着汗水流进嘴角,咸涩得像血。
那时候他想,只要能踏上香港的土地,只要能有口饭吃,有地方睡,就够了。
现在他有了一间房,有窗户,有独立的卫生间。有三十五万九千块存在银行。有一个愿意带他入行的“大哥”。有了一身虽然不合体但好歹是西装的打扮。
够了吗?
陈奕妍的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旧楼,越过熙熙攘攘的街市,越过蔚蓝的海港,最终落在那片摩天大楼上。那些玻璃幕墙在朝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光,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俯视着这座城市的芸芸众生。
不够。
远远不够。
他要走进那些大楼,不是作为访客,不是作为租户,而是作为主人。他要让那些冷漠的眼睛看见他,记住他,畏惧他。他要让那些踩过他名片的人,有一天会弯腰捡起,双手奉还。
他要让“陈奕妍”这三个字,响彻香江。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上。那影子被拉得很长,边缘模糊,像某种正在生长的东西。
陈奕妍转过身,开始收拾这间小小的屋子。
他将衣服从帆布包里取出,一件件挂进衣柜。衣柜里有樟脑丸的味道,驱散了衣物上残留的笼屋气息。他将那本工程手册放在桌上,翻开,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南洋工地爆炸前拍的,他和工友们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边缘卷曲,上面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了。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合上手册,塞进抽屉最底层。
从今天起,他是陈奕妍,是从南洋来的商人,是要在香港闯出一片天的野心家。那些过去,那些灰,那些在雨中漂流的夜晚,那些鸡屎味和铁架床的吱呀声,都要被封存起来,锁进记忆最深处。
他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哗流出,在铁质水槽里溅起水花。他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水很凉,刺激得皮肤一紧。他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脸色依然有些苍白,眼底有淡淡的青黑,那是长期睡眠不足的痕迹。但眼神变了。不再是初到香港时的茫然和惶恐,也不再是半岛酒店演戏时的紧绷和伪装。那眼神里有了某种沉静的东西,像深潭,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
他擦干脸,回到客厅,在桌前坐下。从抽屉里翻出一沓信纸和一支圆珠笔,他开始写字。
第一行:近期目标。
第二行:1. 购置合身衣物,融入环境。
第三行:2. 深入学习香港金融市场规则。
第四行:3. 拓展人脉,尤其是银行、律师、会计师等专业人士。
第五行:4. 寻找下一个机会。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圆珠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信纸上,将墨迹映得发亮。
写完后,他将纸对折,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小方块,塞进钱包的夹层,贴在那张存折旁边。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再次望向那片高楼大厦。
海风从窗口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远处传来钟楼的报时声,当当当,一共八下。新的一天开始了,对香港这座城市来说,这只是又一个普通的早晨。股市会开市,巴士会运行,茶餐厅会坐满食客,码头会有货物装卸,摩天大楼里的人们会开始一天的忙碌、算计、争夺、妥协。
但对陈奕妍来说,这是第一天。
是他真正踏进这座城市的战场,准备厮杀的第一天。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海的味道,有食物的味道,有灰尘和汽油的味道,也有金钱和欲望的味道。
很好。
他喜欢这个味道。
楼下传来老太太的叫卖声:“卖豆腐花——热乎的豆腐花——”
陈奕妍摸了摸口袋,还有几十块零钱。他转身出门,下楼,走到街边那个卖豆腐花的摊贩前。
“一碗,多放糖。”
“好嘞!”
热腾腾的豆腐花盛在瓷碗里,淋上黄糖浆,撒上花生碎。陈奕妍端着碗,就站在街边吃起来。豆腐花嫩滑,糖浆甜而不腻,花生碎香脆。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仔细品味。
这是他来香港后,第一次真正尝到食物的味道。
一个穿校服的小女孩跑过,书包在背后一跳一跳。卖报纸的老伯推着车,吆喝着当日的头条。茶餐厅的伙计端着托盘穿梭,蒸笼的热气氤氲开来。双层巴士隆隆驶过,车窗里映出无数张模糊的面孔。
陈奕妍吃完最后一口,将空碗还给摊贩,付了钱。
然后他整了整西装领子,朝湾仔地铁站走去。
步伐很稳,背影很直。
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刀,在晨光中,闪着冷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