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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上流社会的敲门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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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酒店的灯光在陈奕妍眼中碎成千万片金色。
他站在曾剑桥身后半步,西装是昨天才在“上海滩”裁缝店赶工出来的——深灰色英式剪裁,布料算不上顶级,但至少合身。领带是曾小哥送的,暗红色,斜纹,据说是意大利某个手工品牌。
“记住,”曾剑桥在电梯里最后一次整理袖口,声音压得很低,“这里没人关心你怎么来的,只关心你能带来什么。”
电梯门滑开。
弦乐声如水般漫过来。陈奕妍第一次知道,原来小提琴的声音可以这样稠——稠得能裹住人的呼吸。大厅里的人们端着香槟杯,三五成群,每个人都像精心修剪过的盆景,连笑容的角度都经过计算。
曾剑桥带着他穿过人群,不时停下寒暄。
“李生,好久不见……这位是陈奕妍,我新认的弟弟,南洋来的才俊。”
“王太,您这串珍珠成色真好……阿妍,叫人。”
“赵公子,最近在哪发财?”
陈奕妍机械地重复着“幸会”“久仰”,手心渗出细密的汗。他注意到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不是轻蔑,也不是好奇,而是一种礼貌的漠然。就像看见一件新摆件,扫一眼,评价一下“尚可”,便移开了目光。
这才是最致命的。
“放松点。”曾剑桥递给他一杯香槟,“你当这里是工地,这些人都是来视察的业主。”
陈奕妍接过杯子,手指收紧。水晶杯壁冰凉,杯里的气泡细密地上升,破碎。他学着曾剑桥的样子抿了一口,酸甜中带着锐利的涩,像吞了一把碎玻璃。
“曾生!”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过来,西装扣子绷得很紧,“这位是?”
“陈奕妍,搞建筑的。”曾剑桥拍拍陈奕妍的肩膀,“阿妍,这位是周老板,做船运的,九龙仓的大股东之一。”
陈奕妍立刻想起金山大厦的故事。他挺直脊背,伸出手:“周老板,幸会。”
手被握住,摇了摇,松开。力度适中,时间刚好三秒。
“年轻有为啊。”周老板笑眯眯的,眼睛在陈奕妍脸上停留片刻,转向曾剑桥,“听说你最近在地产上动作不小?”
两人聊起来。陈奕妍安静地站在一旁,像一件随身行李。
他观察着。
那些人的手势——不过分夸张,只在胸前小幅度划动;站姿——不并拢也不岔开,微微侧身,随时准备让出空间或加入谈话;笑声——不高不低,像精心调制过的音量,刚好盖过弦乐又不至于突兀。
还有那些细节。
周老板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转动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是一枚镶着翡翠的金戒指,成色极好,但在这样的场合显得有些“老土”。曾剑桥每次举杯,杯口都略低于对方,哪怕对方明显比他年轻。远处一位女士与人交谈时,脚尖始终指向出口方向——她在等,或者想离开。
这些细节像密码,陈奕妍的大脑疯狂地解码、储存。
“阿妍。”曾剑桥的声音把他拉回来,“周老板问你对九龙仓周边地价怎么看。”
陈奕妍心里一紧。他这几天确实研究过地图,但那些都是从二手资料和街头观察得来的碎片。他深吸一口气:
“九龙仓码头现在的吞吐量已经饱和,但维多利亚港北岸的可用岸线越来越少。如果是我,会看中红磡和葵涌的储备用地,虽然现在荒,但五年内必涨。”
周老板挑了挑眉:“哦?为什么是五年?”
“因为地铁。”陈奕妍说得快了,索性放开,“观塘线延长段明年动工,荃湾线后年启动,等地铁通车,现在一平方呎三十块的荒地,到时候一百块都抢不到。做建筑的人都知道,路通到哪里,钱就流到哪里。”
这番话他说得斩钉截铁,像在工地指挥施工。说完才意识到语气太硬,想补个笑容,嘴角却有些僵。
周老板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笑出声,转向曾剑桥:“你这个弟弟,有点意思。”
不是夸赞,也不是嘲讽,就是“有点意思”。
像看见一只会算数的狗。
曾剑桥也跟着笑,顺势聊起别的。陈奕妍又退回到背景里,但他感觉到,周老板离开时,多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和刚才不同。
“学得很快嘛。”曾剑桥等他走远,低声说,“不过下次别用‘必涨’这种词。这里的人喜欢听‘有潜力’‘可期待’,不喜欢听太确定的。”
“为什么?”陈奕妍不解,“明明就是事实。”
“因为事实会伤人,会显得别人蠢。”曾剑桥啜了口酒,“在这里,聪明要藏起来,像怀表,偶尔拿出来看看时间,然后收好。整天拿在手里晃的,那是卖表的。”
陈奕妍沉默。他想起在南洋工地,工头骂人时唾沫横飞,图纸摊在尘土里,每个人都扯着嗓子喊。那里的规则简单粗暴——谁能解决问题,谁就大声说话。
而这里,解决问题是基本功,重要的是让所有人“舒服地”知道你能解决问题。
“走,带你去认识几个年轻人。”曾剑桥引着他往落地窗边的一群人走去。
那群人明显不同。
平均年龄不到三十,西装是米兰最新款,衬衫领子随意地敞着,腕表在吊灯下反射出冷冽的光。他们说话声音更大,笑声更放肆,身边环绕着香风袭人的女伴。
“何公子,罗少,李少。”曾剑桥打招呼的语气也轻松许多,“又在密谋什么大买卖?”
被称作何公子的年轻人转过头。他有一张过分英俊的脸,鼻梁高挺,眼睛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明亮。陈奕妍后来才知道,他是澳门赌王何家的三子,何浩云,二十四岁,刚从剑桥回来,手里管着家族在港的娱乐和地产生意。
“曾哥!”何浩云笑得灿烂,“能有什么大买卖,瞎玩呗。这位是?”
“陈奕妍,我弟弟,刚从南洋过来,搞建筑的。”曾剑桥顿了顿,补了一句,“很有想法。”
“建筑?”何浩云旁边的罗少插话,他身材微胖,笑起来眼睛眯成缝,“那不就是起楼?辛苦活啊。”
陈奕妍感觉到那种熟悉的、被轻慢的触感。但他想起曾剑桥的话,微微欠身:“罗少说得对,是辛苦活。不过楼起好了,能改一片天的风景,也算有点意思。”
“改风景?”何浩云来了兴趣,“怎么改?”
“比如,”陈奕妍环视大厅,目光落在窗外中环的楼群上,“如果能把楼起成地标,让人一看见那栋楼,就想起一个名字,就像——”
他顿了顿,寻找合适的例子。视线扫过全场,忽然定在远处一个人身上。
那人五十来岁,穿着看似朴素的中山装,独自站在角落里,端着一杯清水。几乎所有人都在交谈,只有他安静地看着窗外,但奇怪的是,陈奕妍注意到不时有人“不经意”地从他身边经过,微微颔首,像朝圣者路过神龛。
“就像那位先生。”陈奕妍低声说,“他不需要说话,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心。”
所有人都顺着他目光看去。
何浩云的表情第一次认真起来。他盯着陈奕妍,看了好几秒,忽然笑了:“你认识霍先生?”
“不认识。”陈奕妍老实说,“但这里所有人都认识他。”
“因为他是霍英东。”罗少接话,语气里透着敬畏,“白天鹅宾馆、中山温泉,还有内地的……算了,不说这个。你眼光倒是毒。”
曾剑桥适时插话:“阿妍是工程师出身,看东西喜欢看结构。看人也是。”
这句话说得巧妙。既解释了陈奕妍的敏锐,又把他抬到“能看透本质”的高度。
何浩云举起酒杯,主动和陈奕妍碰了碰:“有意思。留个电话?改天喝茶。”
陈奕妍从内袋掏出名片夹——那是昨天曾剑桥塞给他的,皮质,烫金,里面只有一种名片:白底黑字,正中印着“陈奕妍”,右下角小字“嘉文集团筹建处”,一个电话号码。
他抽出两张,双手递给何浩云和罗少。
何浩云接过,扫了一眼,随手放进西装内袋。动作很自然,但陈奕妍注意到,那张名片被放在了靠近胸口的位置——那是放重要名片的地方。
“筹建处?”罗少倒是直接,“公司还没开张?”
“正在办手续。”陈奕妍坦然道,“不过楼总要一砖一瓦起,公司也是。”
“好!”何浩云拍了他肩膀一下,“我就喜欢这种实在。曾哥,你这个弟弟我认了!”
气氛热络起来。
接下来半小时,陈奕妍又见了五六个人。有开制衣厂的潮州老板,有做珠宝的福建商人,还有两个南洋华侨二代。他渐渐摸索出节奏——少说多听,关键时插一句;不抢风头,但要在合适的时候露出锋芒;对方炫耀时认真听着,适当提问;谈到自己时轻描淡写,但留个钩子。
“你在南洋搞过商场工程?”
“是,最大的那个,十七层,桩打了四十五米深。”
“四十五米?那下面是岩石层了。”
“是,用了德国钻机,二十四小时三班倒。”
“厉害。以后在香港有项目,找你参谋。”
又一张名片被郑重地收下。
陈奕妍开始觉得,这个游戏似乎有规律可循。就像解数学题,只要找到公式,代入变量,就能得到答案。
他放松了些,甚至能分出心思观察周围。
然后他看见了她。
在厅堂另一端的钢琴旁,一个穿墨绿色旗袍的女子正在和一位白发老者交谈。她侧对着这边,身段修长,颈线优美得像天鹅。当她微微低头倾听时,耳垂上的翡翠坠子轻轻晃动,折射出温润的光。
陈奕妍不是没见过美人。在南洋,在偷渡船上,在笼屋隔壁,有的是各色女子。但这个不同——她站在这里,就像那架施坦威钢琴,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昂贵的、自带声场的世界。
“那是林诗曼。”曾剑桥不知何时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林氏珠宝的独女,刚从巴黎回来。怎么,有兴趣?”
“没有。”陈奕妍收回视线,“只是觉得……她和这里很配。”
“配?”曾剑桥笑了,笑容有点冷,“她那个世界,你现在连门都摸不到。看看可以,别多想。”
陈奕妍没说话。
弦乐换了一首曲子,更舒缓,像晚风。侍者端着银盘穿梭,盘上是鱼子酱、生蚝、鹅肝。陈奕妍学着别人的样子,用贝壳勺舀起一点鱼子酱,放在苏打饼干上,送入口中。
咸,腥,然后是某种爆炸般的鲜。
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笼屋里吃的那碗猪油拌饭。饭是馊的,猪油结了白霜,但他吃得一粒不剩。因为那是那一天唯一的一顿饭。
而现在,这一口鱼子酱,能换那天的十碗饭。
不,一百碗。
“陈生?”一个女声在身旁响起。
陈奕妍转头,心脏漏跳一拍。
是林诗曼。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墨绿色的旗袍在灯光下流淌着暗光,像深夜的海。她比他想象中高,几乎和他平视,眼睛是琥珀色的,看人时有种专注的、评估般的神情。
“林小姐。”陈奕妍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出奇。
“何公子说,你是工程师?”林诗曼的声音很好听,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我父亲在尖沙咀有栋旧楼想拆了重建,一直找不到合意的设计。你对旧楼改造有研究吗?”
“要看结构。”陈奕妍说,“有些旧楼外观看不起眼,但骨架是好的,加固比重建划算。有些看着还行,但内部已经锈了,不如推倒。”
“怎么判断?”
“敲墙听声,看梁柱接缝,最准的是钻芯取样。不过——”他顿了顿,“林小姐如果愿意,我可以先去看看,不收钱。看得准,再谈下一步;看不准,就当交个朋友。”
林诗曼看了他几秒,忽然笑了。不是那种社交场合的笑,是真的觉得有趣的那种笑。
“你很会做生意。”她说,“好,下周我让秘书联系你。”
她递过来一张名片。象牙白的卡纸,只有名字和手写体电话号码,没有头衔。陈奕妍双手接过,触感温润,有淡淡的檀香。
“谢谢林小姐信任。”
“叫我Celia就好。”她点点头,转身离开。旗袍下摆随着步伐开合,露出白皙的脚踝。
陈奕妍握着那张名片,站在原地。檀香味萦绕不散。
“可以啊。”曾剑桥走过来,语气复杂,“林诗曼是出了名的难接近。你一句话就拿到她私人电话?”
“我只是说了实话。”陈奕妍把名片收进内袋,贴在胸口的位置,和那些交换来的名片分开放。
“实话……”曾剑桥重复这个词,摇头笑笑,“在这里,实话是最贵的奢侈品。走吧,该见的都见了。”
他们走向出口。弦乐声渐远,侍者拉开厚重的玻璃门,夜风涌进来,带着维多利亚港的咸湿气息。
坐进平治车后座,陈奕妍终于松懈下来。他扯松领带,摇下车窗,深深吸了口气。
“感觉怎么样?”曾剑桥点燃一支烟。
“累。”陈奕妍诚实地说,“比在工地扛一天水泥还累。”
“但值得。”曾剑桥吐出一口烟,“今天你至少见了二十个人,其中五个,未来可能帮你。在底层,你要见五百个人,才有一个可能拉你一把。”
车子驶过梳士巴利道,霓虹灯在车窗上流淌成河。陈奕妍看着窗外,那些灯火通明的大厦,每一扇窗户后都是一个世界,而今晚,他至少摸到了那些世界的门槛。
“曾哥,”他忽然问,“霍先生那样的人,是怎么开始的?”
曾剑桥沉默了很久,久到陈奕妍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卖杂货。”他终于说,“在湾仔码头,推个小车,卖香烟、火柴、糖果。后来搞船运,一条旧船起家。再后来……你都知道了。”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对面是汇丰银行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整个港岛的灯火,像一座垂直的金山。
“所以你看,”曾剑桥的声音在夜色里很轻,“这里每个人,都是从零开始的。区别在于,有些人记住了自己从哪儿来,有些人假装忘记了。”
绿灯亮起,车子重新启动。
陈奕妍最后看了一眼那座金山。它在车窗外后退,变小,最后融入一片灯海,再也分不清形状。
但他记住了它的位置。
总有一天,他要站在那扇窗前,从里面往外看。
看看这个他今晚刚刚学会呼吸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