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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名片落地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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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酒店的宴会厅,水晶灯折射出金灿灿的光。
陈奕妍站在曾剑桥身侧,手心微潮。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样的场合——男人们穿着手工定制的西装,女人们颈间的钻石在灯光下流淌着银河般的光泽。空气里漂浮着雪茄、香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金钱与权力的混合气息。
“放松点。”曾剑桥低声说,顺手从侍者的托盘上取下两杯香槟,递过一杯,“记住,你现在是南洋来的建筑商人,有家族背景,懂吗?”
陈奕妍点头,接过酒杯。玻璃杯壁上凝结的细小水珠冰凉刺骨,他却觉得自己的指尖在发烫。
三天前,他还在笼屋的公共厕所旁,用冷水浇头,试图驱散香港夏夜黏腻的暑气。三天后,他站在这里,穿着曾剑桥借给他的阿玛尼西装——虽然肩膀处略显宽松,但剪裁依然得体。镜子里的那个男人,连他自己都有些陌生。
“曾生,好久不见。”
一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拍了拍曾剑桥的肩膀。他的目光扫过陈奕妍,带着审视。
“李生,别来无恙。”曾剑桥笑着举杯,“介绍一下,这位是陈奕妍,陈生,刚从南洋过来,做建筑和地产生意。阿妍,这是李兆丰李生,中环有三栋写字楼都是他的。”
“李生,幸会。”陈奕妍伸出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
李兆丰的手干燥有力,握手的时间恰到好处——足够礼貌,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他的目光在陈奕妍脸上停留了两秒,忽然笑道:“陈生看起来年轻有为啊。南洋现在形势如何?”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陈奕妍心脏一紧,但脸上依然平静:“正在转型,机会很多,但也需要些胆量。”
“哦?”李兆丰挑眉,“怎么说?”
“旧势力盘根错节,新贵想要出头,得找到缝隙。”陈奕妍抿了口香槟,让冰凉的液体在口中停留片刻,“就像盖楼,地基是别人打的,但往上盖成什么样,得看自己的图纸。”
李兆丰笑了,这次的笑意深了些:“有意思。曾生,你这个朋友有点意思。”
又寒暄了几句,李兆丰被人叫走。曾剑桥侧过头,压低声音:“不错,反应很快。不过下次可以说具体点,比如‘我在吉隆坡有块地正在开发’——真真假假,让他们猜去。”
陈奕妍点头,但心里清楚,刚才那番话不过是急智。他对南洋的了解,仅限于爆炸前那些在工地上的日子,以及后来逃亡时零星的新闻。这个华丽的谎言,薄如蝉翼。
宴会厅里的人越来越多。曾剑桥如鱼得水,带着陈奕妍穿梭其间,介绍着一个又一个名字:这个做船运,那个开银行,这个家族有四家上市公司,那个祖上是太平绅士。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是香港这座丛林里的一棵参天大树。
而陈奕妍,感觉自己像是一株突然被移植进来的藤蔓,无所适从。
“这位是周永坤周生,香港置业的董事。”曾剑桥引着陈奕妍走到一位五十岁上下、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面前。
周永坤正在和旁人说话,闻声转过头,目光先在曾剑桥脸上停了停,然后移向陈奕妍。那目光很淡,像是扫过一件家具。
“周生,这是陈奕妍陈生,南洋来的,对香港地产很有兴趣,以后还请多关照。”曾剑桥语气恭敬。
陈奕妍从西装内袋里取出名片夹——那是昨天曾剑桥给他的,一个棕色的皮质名片夹,里面装着新印的名片,烫金的字写着“陈奕妍”,头衔是“南洋联合建筑董事总经理”。
他抽出其中一张,双手递上:“周生,请多指教。”
周永坤“嗯”了一声,接过名片。他的动作很随意,两根手指夹着那张白色卡片,目光甚至没有在上面停留,就顺势放在了身旁的茶几边缘。接着,他重新转向刚才的谈话对象:“刚才说到哪了?哦对,九龙塘那块地……”
陈奕妍的手还悬在半空。
他缓缓收回手,指甲掐进掌心。茶几上,那张名片静静地躺着,一半悬在边缘,仿佛随时会滑落。
曾剑桥似乎没注意到这个细节,还在和周永坤说着什么关于市场走向的话。陈奕妍听不清,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张名片上。
宴会厅里笑语喧哗,香槟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穿着旗袍的女招待端着托盘轻盈走过,高跟鞋敲打在大理石地面上,节奏分明。一切都是流动的,鲜活的,奢侈的。
只有那张名片是静止的,苍白的,无关紧要的。
“——所以我觉得,明年楼价至少要涨三成。”周永坤下了结论,终于又看了陈奕妍一眼,像是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个人,“陈生从南洋来,觉得香港楼市如何?”
问题抛了过来。
陈奕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香港地少人多,只要经济向好,楼价长期必然看涨。不过短期要看利率和政局。”
“废话。”周永坤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谁不知道长期看涨?我是问你,现在该不该入市?”
空气有瞬间的凝固。
曾剑桥正要打圆场,陈奕妍却开口了:“如果是自用,随时可以入。如果是投资,现在不是最好时机。”
“哦?”周永坤挑眉,“怎么说?”
“利息在升,美国那边通胀压不住,美联储还会加息。香港银行跟美元挂钩,加息周期至少还要持续半年。这半年,楼价会横盘,甚至小幅回调。”陈奕妍语速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等加息到顶,市场最悲观的时候,才是真正扫货的时机。”
周永坤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出声:“年轻人,理论一套套的。市场要都按理论走,满街都是李嘉诚了。”
他说着,拍了拍曾剑桥的肩膀:“你这位朋友,书读得不少。”
然后他转身,走向另一群人。转身时,他的手肘不经意地扫过茶几边缘。
那张名片飘了起来。
它在空中翻转了半圈,像一片秋天的落叶,轻盈地,缓慢地,落向地面。
陈奕妍的视线跟着它下坠。
名片落在锃亮的黑色皮鞋旁边——是一个正要走过来的年轻人的鞋。年轻人没注意,一步踏上去。
“咔嚓。”
轻微的声音,淹没在宴会厅的背景音里。
但陈奕妍听得清清楚楚。
他看见那只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自己名片的中央,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年轻人继续往前走,名片黏在鞋底,被带出半米,然后脱落,翻了个面,背面朝上,躺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
“阿妍。”曾剑桥碰了碰他的手臂,压低声音,“别在意,周永坤就这德行,对谁都这样。”
陈奕妍没说话。
他弯下腰,捡起了那张名片。
白色卡纸上,那个灰扑扑的鞋印格外刺眼。他用手擦了擦,但鞋印已经印了进去,擦不掉。烫金的“陈奕妍”三个字,在鞋印的边缘扭曲变形。
“走吧,带你去认识认识何家的人。”曾剑桥说,语气轻松,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陈奕妍将名片收回口袋。
指尖触到名片的边缘,那里已经被踩得有些软了。他记得昨天拿到这盒名片时的情景——印刷店的小工把盒子递给他,笑着说:“老板,名片印得真靓,金灿灿的。”
金灿灿的。
现在沾了灰,印了鞋印,躺在口袋里,和那些零钱、钥匙混在一起。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陈奕妍跟着曾剑桥又见了五六个人。他依然在微笑,依然在握手,依然在适当的时候说些适当的话。但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悄悄改变了。
他注意到更多细节——
那位珠宝商的太太,在和他握手后,用丝巾轻轻擦了擦手指。
那个证券行的经理,听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他的身后,像是在寻找更有价值的交谈对象。
侍者递来新的香槟时,会先递给曾剑桥,然后才轮到他。
这些细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轻慢,像一根根极细的针,扎进皮肤里。不流血,但密密麻麻地疼。
宴会进行到一半,曾剑桥被几个熟人拉去打桥牌。陈奕妍说自己想透透气,端着一杯几乎没动的香槟,走到宴会厅外的露台上。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维多利亚港潮湿的水汽。
露台上没人,只有远处城市的灯火,和港口船只隐约的汽笛声。陈奕妍靠在栏杆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也是曾剑桥给的,一个银色的登喜路烟盒。他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在夜风中迅速消散。
他低头,又看见口袋里那张被踩过的名片。犹豫片刻,他把它拿出来,放在栏杆上。
香港的夜景在眼前铺开。中环的摩天大楼灯火通明,像一根根镶满钻石的权杖,直插夜空。远处九龙的居民楼则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光点,拥挤,杂乱,但充满生气。
两个世界,被一片海水隔开。
三天前,他还在对岸那些光点中的某一个里,在笼屋的上铺,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咳嗽声,计算着这个月还差多少钱才能交上下个月的租金。
三天后,他站在这里,穿着借来的西装,抽着不属于自己的烟,试图挤进那个灯火最璀璨的世界。
然后他的名片被人随手放下,踩在脚下。
“陈生?”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陈奕妍转身,看见一个年轻人也走到露台上。对方大约二十七八岁,穿着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松开着。他手里也拿着一支烟,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
“刚才在里面看见你。”年轻人走过来,很自然地靠在旁边的栏杆上,“我是何浩云。”
陈奕妍迅速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刚才曾剑桥提过,香港四大家族之一何家的二公子,刚从英国读完书回来,还没正式接手家族生意,但已经是社交场上的常客。
“何公子。”陈奕妍点头致意。
“别叫公子,听着别扭。”何浩云摆摆手,点燃了烟,“叫我英文名,Alex就行。你是南洋来的?”
“是。”
“做什么生意?”
“建筑,地产。”
“哦。”何浩云吐了个烟圈,目光投向远处的海港,“刚才看见周永坤跟你说话,那老家伙不好对付吧?眼睛长在头顶上。”
陈奕妍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顿了顿才说:“周生是前辈。”
“前辈个屁。”何浩云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就是看人下菜碟。你信不信,要是我爸站在那儿,他能跪下来给我爸擦鞋。”
这话说得粗俗,但陈奕妍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谨慎地没有接话。
“不过你刚才说得对。”何浩云忽然转过脸,认真地看着他,“关于加息周期,还有抄底时机。你跟那些满嘴跑火车的分析师不一样,至少有点真东西。”
“何公子对地产也有兴趣?”
“叫我Alex。”何浩云纠正,“兴趣谈不上,家里有这方面的生意,耳濡目染罢了。不过我觉得你说得对,现在不是好时机,要等。”
他弹了弹烟灰:“问题是,等多久?等什么信号?”
陈奕妍沉吟片刻:“等到银行最不敢放贷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时机。”
何浩云眼睛亮了亮:“有意思。继续说。”
“地产是资金密集型行业,银行收紧,小开发商扛不住,就得甩卖资产。这时候,谁手里有现金,谁就能捡便宜。”陈奕妍说,“但现金从哪来?不能全靠银行,得有自己的融资渠道,或者——有能调动资源的名头。”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轻。
何浩云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忽然笑出声:“你知道刚才周永坤为什么对你那个态度吗?”
陈奕妍摇头。
“因为他查过你。”何浩云说得很随意,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你进宴会厅不到十分钟,就有人把你的背景报给他了。南洋来的,没什么根基,跟曾剑桥混的——就这些。在他眼里,你就是一个想攀高枝的捞家。”
陈奕妍的手指微微收紧。
“但我不这么看。”何浩云把烟蒂按灭在栏杆上的烟灰缸里,“我觉得你有点东西。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是真正的,能看见钱在哪里的眼光。”
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那是一张极其简单的名片,纯白色,只有名字“何浩云”和一串手机号码。没有头衔,没有公司,没有地址。
“这个月最后一个周五,我有些朋友在我浅水湾的家里聚会,打牌,喝酒,聊聊天。”何浩云说,“有时间的话,一起来坐坐。”
陈奕妍接过名片。纸质厚实,边缘是手工切割的毛边,触感细腻。
“谢谢。”他说。
“不用谢。”何浩云拍拍他的肩,转身要走,又停住,回头看了一眼还放在栏杆上的那张被踩过的名片。
他伸手,把那张名片拿起来。
“这种东西,”他两指夹着那张沾了鞋印的卡片,轻轻一弹,名片旋转着飞向夜空,落入楼下黑暗的灌木丛中,“配不上你。”
何浩云走了。
陈奕妍独自站在露台上,许久没有动。
夜风吹得他西装的下摆微微飘动。手里的那张白色名片,沉甸甸的。
他想起刚才何浩云说的那句话——“谁手里有现金,谁就能捡便宜”。
现金。
他现在口袋里有一百多万港币,是这几个月的全部积蓄。在笼屋,这是一笔天文数字。在这里,在周永坤那些人眼里,可能只是一晚的酒钱。
不,甚至连一晚酒钱都不够。
宴会厅里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有人在跳舞,笑声阵阵飘出。那个世界近在咫尺,灯火辉煌,衣香鬓影。
陈奕妍缓缓握紧拳头。
指甲再次掐进掌心,但这次的感觉不一样。不再是屈辱的刺痛,而是一种灼热的,滚烫的,几乎要烧穿皮肤的决心。
名片被人踩在脚下,没关系。
被轻视,被忽略,被当作攀高枝的捞家,都没关系。
他要走进那个宴会厅,不是作为谁的跟班,不是作为需要人引荐的陌生人。他要走进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
让周永坤下次见到他时,会主动伸出双手。
让那张名片,再也不会被人随手放在茶几边缘。
陈奕妍深吸一口气,将何浩云的名片仔细收进西装内袋。然后他整理了一下领带,转身,重新走向那片璀璨的灯光。
宴会厅的门开了又关,将他的身影吞没。
露台的栏杆上,只剩下一只空香槟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在杯底汇成一小滩水渍。
远处,维多利亚港的渡轮拉响汽笛,声音悠长,像一声叹息,又像一个新时代开启的号角。
夜还很长。
而陈奕妍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