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金山大厦的往事 ...

  •   宴会结束后的第三天,曾剑桥开车载着陈奕妍,驶过皇后大道中。

      午后阳光猛烈,透过车窗玻璃,在陈奕妍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靠着椅背,目光落在窗外流动的街景上。西装已经还给了曾剑桥,他又穿回那套廉价的夹克,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口袋深处,那张只有名字和号码的白色名片,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他的胸口。

      “还想着那天的事?”曾剑桥单手扶着方向盘,瞥了他一眼。

      “没有。”陈奕妍说,但语气里的沉闷出卖了他。

      曾剑桥笑了笑,没戳破。车子在德辅道中右转,驶入一条相对狭窄的街道。两侧的摩天大楼挤压着天空,投下深长的阴影。香港的繁华在这里呈现出另一种质感——不是半岛酒店那种流光溢彩的奢华,而是钢筋水泥的、沉重的、带着压迫感的财富象征。

      “到了。”曾剑桥在路边停下。

      陈奕妍推开车门,热浪和城市的喧嚣瞬间将他包裹。他抬起头,视线顺着眼前这座建筑向上爬升。

      金山大厦。

      它不像后来那些玻璃幕墙的摩天楼那样张扬,而是用厚重的花岗岩和深色玻璃构筑起一个庞大的矩形体量。三十层,在1977年的中环,已经是令人仰望的高度。建筑立面线条冷硬,窗户整齐得如同蜂巢,透着一股英资老牌洋行特有的傲慢与保守。

      阳光被大楼切割,在地面投下清晰的阴影边界。陈奕妍站在阴影里,抬头望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楼顶。

      “觉得怎么样?”曾剑桥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

      陈奕妍接过,点燃,吸了一口:“很贵。”

      “废话。”曾剑桥也点上烟,和他并肩站着,仰头看楼,“知道这栋楼值多少钱吗?”

      陈奕妍摇头。

      “去年有个英国佬想买顶上三层,开价三千万。业主没卖。”曾剑桥吐出一口烟,烟雾在热浪中迅速消散,“整栋?起码五个亿往上。”

      五个亿。

      陈奕妍沉默地抽着烟。这个数字太大,大到他甚至无法在脑海里形成具体的概念。他想起自己口袋里那一百多万——那是他这几个月拼尽全力,冒着风险,用尽智慧才赚到的。在笼屋时代,这是一笔能改变命运的巨款。在这里,在金山大厦面前,它可能只够买几个平方英尺。

      “知道这楼怎么来的吗?”曾剑桥问,不等陈奕妍回答,自顾自说下去,“1955年建的。当时这块地是填海填出来的,没人要。英资的渣甸洋行看中了,以几乎白送的价格从港府手里拿到地皮,盖了这栋楼。”

      他顿了顿,声音在车流的背景音里显得低沉:“那时候,华资?华资只配在旁边的巷子里开杂货铺、茶餐厅,想进中环做生意,门都没有。银行不给贷款,洋行不跟你合作,连个像样的办公室都租不到——那些洋人大厦,门口都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不过是换成了英文,写得体面点罢了。”

      陈奕妍的手指微微一紧。烟灰簌簌落下。

      “直到六十年代,有个姓郭的潮州人,在东南亚做橡胶发了财,想回香港投资。”曾剑桥继续说,目光依旧望着大楼,“他看中了中环,想开公司。结果呢?跑了十几家洋行,没一家肯把办公室租给他。理由?没有理由,就是不肯租给中国人。”

      “后来呢?”

      “后来?”曾剑桥笑了,笑容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后来他火了。他找到渣甸洋行的大班,说,我不租了,我买。我要买你们整栋金山大厦。”

      陈奕妍猛地转头看他。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曾剑桥弹掉烟灰,“那个年代,一个华人,跑到英资洋行,说要买人家整栋楼。你知道那些英国人什么反应吗?他们觉得这是个笑话。但郭先生是认真的。他开出了当时的天价——八百万港币。”

      “八百万……”陈奕妍喃喃重复。在1955年,这绝对是天文数字。

      “渣甸洋行一开始当然不肯卖。但郭先生有耐心,他等。等到1957年,香港地产第一次大萧条,洋行业务收缩,资金紧张。他再次上门,开价一千万。”曾剑桥的声音在热风里显得有些缥缈,“这次,英国人动摇了。但他们提了一个条件——交易必须保密,不能让外界知道,金山大厦被一个华人买走了。”

      陈奕妍的喉咙有些发干:“为什么?”

      “面子。”曾剑桥说得很简单,“大英帝国的面子。你可以想象,如果消息传出去,说堂堂渣甸洋行,要把中环的地标卖给一个潮州佬,那些英国老爷的脸往哪搁?整个殖民地的脸面往哪搁?”

      “所以……”

      “所以交易秘密进行。郭先生付了钱,拿到了地契,但名义上,金山大厦的管理权还在渣甸洋行手里。对外,这栋楼依然是英资的产业。郭先生不能挂自己的公司招牌,不能公开说这楼是他的。他只能像个影子房东,每年收租,然后看着那些英国人,在他的楼里,继续对华人呼来喝去。”

      曾剑桥把烟蒂扔在地上,用皮鞋碾灭:“这一瞒,就是十年。直到1967年,香港暴动,□□工会冲击中环,渣甸洋行吓得要死,想把楼卖了套现跑路。这时候郭先生才站出来,说,楼本来就是我的。英国人傻眼了,但白纸黑字的契约在,他们赖不掉。”

      “然后呢?”

      “然后郭先生做了一件让全香港华商都拍手叫好的事。”曾剑桥转过身,背对着金山大厦,看着陈奕妍,“他召开记者会,公开宣布,金山大厦从即日起,欢迎所有华人公司入驻。租金?洋行收多少,他打七折。第一年入驻的,再打八折。”

      陈奕妍仿佛能看见那个画面——记者闪光灯噼啪作响,那个潮州商人站在话筒前,平静地宣布这个消息。而台下,那些被排挤多年的华资商人,会是怎样的心情?

      “一夜之间,金山大厦从英资的象征,变成了华资的桥头堡。”曾剑桥说,“银行、贸易行、律师楼、会计师事务所……华人的公司蜂拥而入。这栋楼,成了华资在中环的第一块根据地。从这栋楼开始,华人资本才真正意义上,挤进了香港的核心。”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但郭先生自己,没享受多久。1973年,香港股灾,他押错了宝,破产了。金山大厦被汇丰银行接管,几经转手,现在又回到英资手里。”

      故事讲完了。

      街道上,车流依旧,行人匆匆。阳光还是那么烈,金山大厦还是沉默地矗立在那里,花岗岩的墙面在岁月侵蚀下,已经有了细微的斑驳。

      但陈奕妍眼中的这栋楼,已经不一样了。

      它不再只是一堆昂贵的钢筋水泥。它是一段历史,一个符号,一场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无声的战争。是华资用金钱、耐心和智慧,在殖民地的铜墙铁壁上,凿出的第一道裂缝。

      “我带你来看这个,”曾剑桥拍拍他的肩膀,“是想告诉你,在香港,每一栋楼都不只是楼。每一笔生意都不只是生意。这下面——”他用脚尖点了点地面,“埋着尸骨,流着血,也藏着黄金。”

      陈奕妍没有说话。他抬头,再次看向金山大厦的楼顶。

      阳光刺眼,他眯起眼睛。

      “那郭先生后来怎么样了?”他忽然问。

      “死了。”曾剑桥的声音很平静,“破产后第三年,在租的唐楼里,煤气中毒。报纸上说是意外,但很多人都说,他是自己开的煤气。因为受不了那个落差——从买下金山大厦的华商领袖,到租在深水埗的破房子里,连房租都交不起。”

      一阵沉默。

      热风吹过街道,卷起地上的灰尘和纸屑。

      “知道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吗?”曾剑桥问。

      陈奕妍转过头,看着曾剑桥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精明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有种罕见的严肃。

      “因为你想搞建筑。”曾剑桥说,语气很淡,却字字清晰,“那天在酒会上,你跟那个谁——周永坤是吧?你说你想搞建筑。我当时没说话,但现在我得告诉你,阿妍,在香港,搞建筑死路一条。”

      陈奕妍的嘴唇抿紧了。

      “我不是说盖房子赚不到钱。我是说,像你那样,想从一砖一瓦做起,想真的去画图纸、打地基、盖出能立一百年的大楼——”曾剑桥摇头,“没时间,也没机会。郭先生够有钱了吧?他能买下金山大厦,但他盖得起吗?他盖不起。为什么?因为地是英国人的,银行是英国人的,规条是英国人定的。你想盖楼?可以,去新界,去郊区,盖那些给穷人住的徙置大厦。中环?湾仔?铜锣湾?那些地,早就被洋行、世家、豪门瓜分干净了。你连一块地皮都拿不到。”

      他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阿妍,我带你入行,教你赚钱,不是想看你走弯路。在香港,最快的赚钱方式,不是生产,不是创造,是交易。是买低卖高,是空手套白狼,是利用信息差,是利用人的贪婪和恐惧。这才是这个游戏的规则。”

      陈奕妍的手指掐进掌心。那天在宴会厅,名片被踩在脚下的屈辱感,再次涌了上来,但这一次,混合了更复杂的东西。

      是愤怒,是不甘,还有一种冰冷的、逐渐清晰的认知。

      “那栋楼,”他抬起手,指向金山大厦,“如果我现在想买,要怎么做?”

      曾剑桥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买金山大厦?你疯了吗?五个亿!把你我卖了都凑不出零头!”

      “我是说如果。”陈奕妍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曾剑桥的笑容慢慢收敛,“如果我想买,该走哪条路?”

      曾剑桥盯着他看了很久,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最后,他叹了口气,重新点了支烟。

      “第一步,你要有个名头。不是陈奕妍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名字,是何浩云那种,或者至少是某个有分量的家族、企业的名头。第二步,你要有故事。不是真金白银,是能让人相信你能拿出真金白银的故事。第三步,你要找到漏洞——法律的漏洞,监管的漏洞,人心的漏洞。”

      他深吸一口烟,烟雾从鼻孔缓缓喷出:“但这三步,每一步都难如登天。而且就算你做到了,买下来了,然后呢?你守得住吗?郭先生当年够威风了吧?结果呢?楼最后还是回到英国人手里。为什么?因为他只有楼,没有根。他的根不在香港,在潮州,在东南亚。风一吹,就倒了。”

      陈奕妍沉默了。

      他看着金山大厦。阳光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那些窗户后面,是成千上万正在忙碌的人,是数以亿计的资金流动,是香港这颗东方之珠最强劲的心脏搏动。

      而他,站在阴影里,口袋里只有一张被踩脏的名片,和另一张只有名字的名片。

      “阿妍,”曾剑桥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别做梦了。这个时代,这个城市,没时间让你做梦。要么快,要么死。你要么跟上,要么被碾过去。没有第三条路。”

      他说完,转身走向车子:“走吧,带你去见个人。九龙有块地,有点麻烦,但操作好了能翻三倍。这才是我们该做的事。”

      陈奕妍没有动。

      他依然站在原地,仰头看着那栋大楼。风吹起他额前的头发,露出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在翻涌,在沉淀。

      是屈辱,是愤怒,是不甘。

      也是一个疯狂的、刚刚萌芽的念头。

      “小哥。”他忽然开口。

      曾剑桥拉开车门的手停住了,回头看他。

      “如果,”陈奕妍慢慢地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我不只想买下它,还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买下它的人,叫陈奕妍呢?”

      曾剑桥愣住了。

      几秒钟后,他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好!有志气!那我就等着看,看你陈奕妍的名字,什么时候能刻在这栋楼上!”

      他笑得很畅快,但眼神里,分明写着三个字:不可能。

      陈奕妍也笑了。他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座。

      车子发动,驶离金山大厦。后视镜里,那栋庞然大物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楼群的夹缝中。

      但陈奕妍知道,它已经刻在他脑子里了。

      就像那张被踩脏的名片,就像何浩云那张只有名字的名片,就像曾剑桥说的那句话——

      “没时间让你做梦。”

      不。

      陈奕妍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他要做的,不是梦。

      是一个局。

      一个足够大,大到能吞下金山大厦,吞下所有人的轻视,吞下这个时代所有规则的局。

      而第一步,就是从学会这个游戏的规则开始。

      然后,打破它。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