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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梦该醒了 ...

  •   金山大厦的往事还萦绕在脑海,陈奕妍站在中环喧嚣的街头,看着那栋巍峨的建筑在夕阳下投出长长的阴影。

      曾剑桥点燃一支烟,烟雾在晚风中迅速消散。“看见没?这栋楼背后,是几代华商的眼泪和血。”他弹了弹烟灰,“七十年代初,几个潮州佬凑钱想买这块地,英国人连谈的机会都不给。后来还是霍家出面,用三倍价钱才拿下来。”

      陈奕妍静静听着。香港傍晚的风带着海水咸湿的气息,吹过他新买的西装——这是用炒卖地皮赚来的佣金置办的第一身像样行头。深灰色,剪裁合体,让他看起来终于不像个偷渡客了。

      但他知道,衣服能换,骨子里的东西换不了。

      “曾哥,”陈奕妍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自己搞建筑,你觉得有机会吗?”

      曾剑桥抽烟的动作顿住了。

      他转过头,用一种近乎荒谬的眼神看着陈奕妍,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然后,他笑了,不是温和的笑,而是那种混迹江湖多年、见惯天真之人的、带着怜悯的嗤笑。

      “阿妍,”曾剑桥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锃亮的皮鞋碾灭,“你知不知自己在讲什么?”

      “我知道这很难——”

      “难?”曾剑桥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不是难,是痴线!是发梦!”

      陈奕妍抿紧了嘴唇。

      “你以为香港是什么地方?是南洋那种随便圈块地就能盖房子的乡下?”曾剑桥语速加快,每个字都像钉子,“在香港搞建筑,要牌照,要资质,要人脉,要天文数字的资金!你知不知一个最小的承建商牌照要多少钱?知不知要打通工务司、地政署、屋宇署多少关系?”

      他向前一步,几乎贴着陈奕妍的脸:“你知不知,现在中环这些大楼,十栋有八栋是英资的保和、金门的生意?剩下两栋,是那几个老牌华资世家分!你凭什么插进去?凭你南洋那个炸掉的工地?凭你现在那几十万身家?”

      陈奕妍的手指在裤兜里握紧。指甲陷进掌心,刺痛让他保持清醒。

      “我可以从小做起,”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先从装修、小工程接起——”

      “然后做十年、二十年,接点街坊装修,帮人补补漏水?”曾剑桥摇头,这次是真的失望了,“阿妍,我当你是我细佬,才同你讲真话。香港这个地头,没时间给你慢慢做梦!”

      他指了指周围匆匆走过的人群,那些穿着西装、步履匆匆的男男女女:“你看看这些人,哪个不是在搏命?哪个不是在抢时间?楼市天天升,股市日日涨,你今天慢一步,明天就连车尾灯都看不见!”

      一辆平治轿车驶过,溅起路边的积水。陈奕妍侧身避开,西装裤脚还是湿了一小块。

      “我同你讲,”曾剑桥语气稍缓,但更显沉重,“你南洋那件事,我知道你心里有刺。你想证明自己,想堂堂正正搞工程,我明白。但这个世界,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他拍了拍陈奕妍的肩膀,力道很重:“你现在最应该想的,是怎么用最快的方法赚到第一桶金。真金白银!不是去追那些不切实际的梦!”

      陈奕妍沉默了。

      夕阳完全沉入维多利亚港,中环的霓虹灯次第亮起。那些璀璨的光映在他眼里,却照不进深处。

      “曾哥,”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如果……如果连想都不敢想,那我们和那些在笼屋里等死的人,有什么区别?”

      曾剑桥愣住了。

      他盯着陈奕妍看了很久,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从南洋逃难来的年轻人。然后,他长长叹了口气。

      “有区别。”曾剑桥说,声音里带着一种陈奕妍从未听过的疲惫,“区别就是,他们认命,我们不认。但他们至少不会摔得太惨。”

      他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车,拉开车门前又回头:“下周有个酒会,我带你去见几个人。穿得体面点,少说话,多听多看。”

      车门关上,引擎发动。

      陈奕妍一个人站在街边,看着曾剑桥的车汇入皇后大道中的车流,尾灯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

      霓虹灯牌“金山大厦”四个字在夜幕中格外醒目,金碧辉煌,高不可攀。

      回到新租的公寓——不再是笼屋,而是一栋旧楼里不到三十平米的小单位。有独立的卫生间,有张像样的床,还有一扇能看见巷子对面晾衣竹竿的窗。

      陈奕妍脱掉西装外套,仔细挂好。裤脚的水渍已经干了,留下浅浅的印记。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夜风涌进来,带着楼下大排档的油烟味、隔壁麻将馆的洗牌声、还有不知哪家传来的电视声——正在播无线台的粤语长片。

      这个城市从不安静,就像它从不真正沉睡。

      陈奕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没有钱,只有几张纸:一张是南洋工学院土木工程系的毕业证书复印件,边角已经磨损;一张是全家福,父母和妹妹站在老家屋前,笑容灿烂,照片是五年前寄来的;还有一份剪报,刊登着三年前那起工地事故的新闻,标题是“安全疏忽致爆炸,三人死亡”,他的名字在报道里被模糊地称为“陈姓工程师”。

      他把毕业证书摊开,手指抚过那些字迹。

      “授予陈奕妍学士学位,以表彰其在土木工程领域的优秀成绩……”

      窗外的电视声忽然大了些,是粤语长片的高潮部分,女主角在哭喊:“你个死佬!点解要呃我!”

      陈奕妍慢慢折起证书,放回铁盒。

      曾剑桥说得对,也不对。

      对的是,香港确实不会等他慢慢做梦。这个城市像一头饥饿的巨兽,只会吞噬跟不上步伐的人。

      不对的是——他不能不再做梦。

      如果连那点对建筑、对亲手搭建事物的执着都丢掉,那他和那些在股市楼市中翻滚的投机客,又有什么区别?和那些只看得见数字、看不见钢筋水泥背后温度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但曾剑桥有句话戳中了痛处:凭什么?

      你陈奕妍,一个偷渡客,一个身无分文逃难来的人,一个连合法身份都要靠伪造的人,凭什么想在中环盖楼?

      他走到墙边。墙上贴着一张香港地图,是他前几天买的,用红色铅笔圈出了几个地方:铜锣湾、湾仔、旺角……都是曾剑桥带他看过、分析过有潜力的地块。

      陈奕妍拿起铅笔,在金山大厦的位置,画了一个圈。

      然后,在这个圈外面,又画了一个更大的圈。

      三天后的傍晚,陈奕妍提前半小时到了曾剑桥说的那家私人会所。

      在湾仔一栋不起眼的旧楼里,门口连招牌都没有。按了门铃,对讲机里传来低沉的男声:“找谁?”

      “曾生约了我。”陈奕妍说。

      铁门打开。里面别有洞天:深色实木装潢,水晶吊灯,墙上挂着看不出真伪的西洋油画。空气里有雪茄、威士忌和某种昂贵香水混合的味道。

      曾剑桥已经到了,正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说话。看见陈奕妍,他招招手。

      “阿妍,过来。”曾剑桥今天穿了身浅灰色西装,显得格外精神,“这位是王律师,专做公司法和上市业务的。”

      王律师推了推眼镜,打量陈奕妍的目光礼貌而疏离:“陈生,幸会。”

      “王律师。”陈奕妍点头。

      “阿妍想了解下开公司的流程,”曾剑桥说得轻描淡写,“你同他讲讲,简单点,他刚从南洋来,不懂这边的规矩。”

      王律师笑了笑,那笑容像是量过尺寸般标准:“陈生有兴趣开公司?不知是哪方面的生意?”

      陈奕妍停顿了一秒。他看见曾剑桥递来的眼神——那是警告,也是提醒。

      “还在考虑。”陈奕妍说,“想先了解下程序。”

      “程序不复杂。”王律师从怀里掏出名片夹,抽出一张递给陈奕妍,“注册资本、经营范围、股东架构……这些定好了,剩下的交给我办就行。一般贸易公司的话,三万港币应该能搞定全套。”

      “如果,”陈奕妍接过名片,语气平静,“我想开的不是贸易公司呢?”

      王律师挑眉。

      “比如?”曾剑桥插话,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陈奕妍抬起头,目光扫过会所里那些低声交谈的男男女女。他们手握酒杯,谈笑风生,每一个看起来都像能左右这个城市的一小片天空。

      “比如建筑公司。”他说。

      空气安静了几秒。

      王律师先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了点真实的愉悦,像听到小孩子说了天真的话。“陈生有抱负。不过建筑公司可不一样,光是牌照就要过三关:工务局、地政署、还有建造业议会。没有实缴资本五百万以上,没有持牌人士坐镇,连申请表都递不进去。”

      “五百万?”陈奕妍重复。

      “至少。”王律师端起酒杯,“而且这只是入门。真要接工程,还要押标金、履约保证金……随便一个政府小项目,没一千万流动资金,想都别想。”

      曾剑桥拍了拍陈奕妍的后背,力道不轻:“听到没?这才是现实。所以我说,先做贸易,先赚钱。等你有了一千万、两千万,再想那些不迟。”

      他说得恳切,像个真正为弟弟着想的大哥。

      陈奕妍点点头,没再说话。

      酒会正式开始了。来的人比陈奕妍想象中多,大多是三十到五十岁的男人,也有几个打扮精致的女士。他们谈论恒生指数、谈论楼市走势、谈论港府新政策,偶尔夹杂几句英文术语,流利得像是母语。

      陈奕妍跟在曾剑桥身边,被引荐给一个又一个人。

      “这位是张老板,做纺织的,国内有厂。”

      “李生,船运的,跑东南亚线。”

      “赵公子,家里做地产的,深水埗好几栋楼都是他家的。”

      每个人都会和陈奕妍握手,说“幸会”,然后目光很快从他身上移开,转向下一个更有价值交谈的对象。

      陈奕妍不介意。他安静地听,记住每个人的名字、行业、谈话中透露的细节。那个张老板抱怨配额不够用;李生说印尼那边关系难打点;赵公子则对父亲不肯投资新兴的电子业颇有微词。

      这些都是信息。曾剑桥说过,信息就是黄金。

      酒过三巡,气氛更热烈了。有人开始谈论最近的热门话题——股市。

      “你们听说没?那个佳宁集团,又涨了三成!”

      “何止!我上个月入的,现在已经翻倍了!”

      “陈总厉害啊,眼光毒辣……”

      被称作“陈总”的是个微秃的中年男人,满面红光:“小意思!我告诉你们,今年股市,闭着眼睛买都能赚!港府要发展金融中心,外资源源不断进来,这个牛市,起码还有三年!”

      众人附和,举杯相庆。

      陈奕妍默默听着。他想起在南洋时看过的一些书,关于经济周期,关于泡沫。当菜市场阿婆都在谈论股票时——

      “阿妍,”曾剑桥凑过来,压低声音,“看到没?这就是机会。明天我带你去见个经纪,开个户。不用多,放二十万进去,我保证你三个月翻一番。”

      陈奕妍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威士忌,他以前没喝过这么贵的。

      “曾哥,”他忽然问,“如果……我是说如果,牛市真的还有三年,现在进场,什么时候该出来?”

      曾剑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赚够了自然就出来啊!你管他什么时候,有钱赚就先赚!”

      “那如果,”陈奕妍转着酒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如果所有人都觉得还会涨的时候,其实就该跌了呢?”

      周围忽然安静了些。

      陈奕妍抬起头,发现那个陈总正看着他,眼神有些异样。

      “这位小兄弟是……”陈总问。

      曾剑桥赶紧打圆场:“我细佬,刚来香港,不懂规矩乱说话。陈总别介意。”

      “不,不。”陈总走过来,饶有兴致地打量陈奕妍,“小兄弟有点意思。你说说看,为什么觉得该跌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陈奕妍感到手心在出汗。他知道,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

      “我胡乱说的。”他想退缩。

      “说说嘛,交流下。”陈总不依不饶,笑容里有了别的意味,“让我们也听听新鲜观点。”

      曾剑桥在背后轻轻碰了碰他,是警告。

      陈奕妍深吸一口气。

      “我没炒过股,不懂。”他先说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但我在南洋时,见过橡胶价格暴涨。所有人都去种橡胶,连稻田都改种。后来价格崩了,很多人倾家荡产。”

      他顿了顿,看见有人在点头。

      “我就在想,”陈奕妍继续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当一样东西,连完全不懂的人都在谈论、都在冲进去的时候,是不是说明,它已经太热了?热到……该降温了?”

      会所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陈总大笑起来,拍着陈奕妍的肩膀:“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不过小兄弟,香港不是南洋,股市也不是橡胶。你有机会多学学,就明白了。”

      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气氛重新轻松。

      但陈奕妍注意到,有几个人没有笑。他们交换了眼神,那眼神里有深思,也有警惕。

      酒会结束已是深夜。

      曾剑桥喝得有点多,司机来接他。上车前,他搂着陈奕妍的肩膀,酒气扑面而来。

      “阿妍,你今天……嗝……今天话多了。”

      “对不起,曾哥。”

      “没事!”曾剑桥大手一挥,“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是……”

      他凑近,声音压得很低:“但是要记住,有些话,心里想想就行,别说出来。这个圈子,不喜欢太聪明的人,尤其不喜欢……说破皇帝新衣的小孩。”

      陈奕妍点头:“我记住了。”

      “记住就好。”曾剑桥松开手,摇晃着坐进车里,又探出头,“对了,下周……下周我带你去见几个银行的人。你那个空壳公司的想法,我觉得可以搞。”

      车开走了。

      陈奕妍站在深夜的街头,抬头看天。香港的夜空很难看到星星,都被霓虹灯的光淹没了。

      他摸了摸西装内袋,那里有王律师的名片,还有一张纸条——是酒会中途,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中年男人悄悄塞给他的,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没有名字。

      陈奕妍不知道那人是谁,为什么给他这个。

      但他把纸条收好了。

      就像他把所有信息都收好,放在脑子里某个角落,等待有一天能拼凑出完整的图景。

      梦该醒了。曾剑桥说得对。

      但陈奕妍想,也许可以换个方式做梦。

      不做那种缓慢的、一步一个脚印的梦。

      而做一个快速的、危险的、在刀尖上跳舞的梦。

      先拿到入场券,哪怕是用不那么光彩的方式。

      先站到牌桌边,哪怕手里的筹码是借来的、骗来的、变出来的。

      只有先坐下,才有资格说,我想玩一局真正的游戏。

      陈奕妍拦了辆的士。上车时,司机问:“去边度?”

      他报出公寓地址,然后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的,是那栋金山大厦。在白天,它属于英国人,属于那些世家大族。

      但在梦里,它可以是任何人的。

      包括一个从南洋逃难来、身无分文、只有一身债务和一颗不肯认命的心的人。

      的士驶过深夜的香港,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在车窗上拉出流动的光带,像一条金色的河。

      陈奕妍睁开眼睛,看着窗外。

      他知道,从明天开始,他要游进这条河里。

      要么学会游泳。

      要么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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