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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避祸铜锣湾 ...

  •   渔船像一片被嚼烂的叶子,终于在晨曦微光中,踉跄地撞进了香港仔避风塘。

      咸腥的空气里混杂着柴油、鱼获和垃圾腐败的复杂气味,与南洋湿润清新的海风截然不同。陈奕妍随着一群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偷渡客,被船老大像赶牲口一样驱赶上岸。双脚踩上湿滑的码头石板,一阵虚脱感袭来,他几乎站立不稳。七天七夜的海上颠簸、饥饿和恐惧,已经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快走!快走!想等水警来请饮茶啊?”船老大压低声音呵斥,粗暴地推搡着众人,“记住,被人抓到,死活都别说出我的名号!”

      人群瞬间作鸟兽散,融入码头清晨的忙碌与混乱之中。陈奕妍紧紧攥着口袋里仅剩的几枚硬币——那是他全部的家当,茫然地站在原地,与周围飞速运转的香港格格不入。

      抬眼望去,对岸港岛,摩天大楼如同冰冷的钢铁丛林,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中环的繁华隔着海湾,仿佛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而他所处的香港仔,空气中充斥着苦力的号子、小贩的叫卖、轮船的汽笛,一片喧嚣扰攘,生机勃勃,却也残酷地映衬着他的落魄。

      这就是香港?传说中的东方之珠,遍地黄金的天堂?陈奕妍嘴角扯出一丝苦涩。他的天堂,从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步起,就是如何活下去。

      肚子不争气地咕咕作响。他在一个冒着热气的粥摊前停下,看着那锅熬得糜烂、香气扑鼻的明火白粥,喉咙不自觉地滚动。摊主是个系着油腻围裙的胖大婶,正麻利地招待着码头工人。

      “一碗粥。”陈奕妍的声音沙哑。

      胖大婶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沾满污渍、皱巴巴的衬衫上停留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两毫子。”

      陈奕妍掏出那几枚硬币,数出两毫。滚烫的粥碗端到手里,他顾不得烫,几乎是狼吞虎咽地灌了下去。一碗稀粥下肚,非但没能缓解饥饿,反而更勾起了胃里的空虚。

      他必须找个地方安身。按照船老大之前含糊的指点,他朝着湾仔、铜锣湾的方向走去。那里有香港最密集的“笼屋”,是像他这样的底层挣扎者唯一的栖身之所。

      穿过狭窄、晾满万国旗般衣物的街巷,绕过污水横流的后巷,空气中的霉味和汗臭味越来越浓。最终,他在一栋外墙斑驳、窗户破损的旧楼前停下。门口歪歪扭扭挂着一个木牌:“福侨公寓”。

      与其说是公寓,不如说是个巨大的鸽子笼。走进昏暗、潮湿的楼道,一股难以形容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那是多年积累的体味、食物腐败和消毒水混合在一起的产物,令人作呕。

      包租婆是个精瘦的中年女人,颧骨很高,叼着烟卷,正坐在楼梯口的破藤椅上看马经。她抬起眼皮,上下打量着陈奕妍,眼神像在评估一件待处理的货物。

      “租房?”声音带着浓重的潮州口音,懒洋洋的。

      “是,最便宜的床位。”陈奕妍低声道。

      “月租三十块,按日算一块五,押一付一。”包租婆吐出一口烟圈,“先讲清楚,房里不管发生什么事,偷呃拐骗,生老病死,自己执生(自己搞定),唔好累街坊(别连累邻居)。”

      陈奕妍默默数出三天的租金,加上押金,递了过去。包租婆数了数钱,随手往抽屉里一扔,扔过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三楼尾房,丙字号床。规矩懂吧?晚上十点锁大门,热水自己煲,不准在房里生火煮食。”

      踩着吱呀作响、满是油污的木楼梯上楼,每层楼都被隔成无数个小房间,房门薄得像纸皮,里面传出各种声音:婴儿的啼哭、夫妻的争吵、麻将牌的碰撞、老旧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着粤曲……一条长长的、昏暗的走廊两侧,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鸡笼一样的床位,这就是“笼屋”的真正面貌。

      找到丙字号床,其实就是一个用铁丝网围起来的狭小空间,宽度仅容一人躺下,高度甚至无法坐直。里面只有一张发黑发硬的薄椰棕床垫,一张破草席,连枕头都没有。铁丝网上挂着一把同样生锈的小锁。

      陈奕妍打开锁,弯腰钻了进去。空间狭小压抑,空气污浊。他刚坐下,旁边的笼子里,一个只穿着汗衫的老伯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对面笼屋,一个男人正就着昏暗的灯光,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双破旧的皮鞋,眼神空洞。

      这就是他在香港的“家”。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倒在硬邦邦的床垫上,望着头顶锈迹斑斑的铁丝网顶棚,一只壁虎快速爬过。外面是香港震耳欲聋的市声,是财富与梦想急速膨胀的轰鸣,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被困在这个冰冷的铁笼里,如同困兽。

      他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枚在南洋泥地里捡回来的奖章。冰凉的金属触感,提醒着他曾经的身份和骄傲。工程师?高材生?在这里,这些名头不如一碗热粥,不如一个能伸直腿的床位。

      耻辱、不甘、还有一丝对未来的茫然恐惧,交织在心间。但他不能倒下,他欠下的债,他远在南洋需要钱的母亲,都不允许他倒下。

      “顶硬上(硬撑着)。”他听到隔壁笼屋的老伯咳嗽间隙,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广府话。

      陈奕妍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对,顶硬上。无论多难,他必须在这里扎下根,活下去。他攥紧了奖章,棱角刺痛掌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夜幕降临,笼屋里的喧嚣并未停止,反而变本加厉。各种气味和声音无孔不入地侵入他这小小的铁笼。他蜷缩在草席上,第一次在这座不夜城,尝试入睡。他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他必须走出去,去寻找那个渺茫的机会。

      活下去,不顾一切地活下去。这是他现在唯一的目标,也是支撑他不被这巨大的落差和绝望吞噬的唯一信念。香港的传奇与残酷,才刚刚在他面前揭开一角。而属于陈奕妍的逆浪之路,也从这铜锣湾最阴暗的笼屋里,悄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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