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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半岛酒店的雪茄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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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曾剑桥在陆羽茶室门口分开,陈奕妍口袋里揣着那张沉甸甸的一百元港币,感觉却比之前身无分文时更加沉重。这不是钱,这是一张入场券,也是一道催命符。他独自走在德辅道中熙攘的人行道上,午后的阳光刺眼,周围是西装革履、行色匆匆的白领,与他这个衣衫陈旧、内心忐忑的“南洋富商”格格不入。
曾剑桥的指令很明确:接下来几天,他要以“乌哈密都”的身份,在中环、金钟一带的高档场所露面,营造声势,等待与吴韧松的“偶遇”。但第一步,是要让自己看起来像那么回事。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百元纸币,这是他的全部道具和经费。用一百块,在七十年代末的香港中环,扮演一个富商?这听起来像个笑话。但他没有退路。
正当他盘算着是该先去买件像样的衬衫,还是找个便宜旅店安顿下来时,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他的后颈。
他不动声色,借着路边橱窗的反射,用眼角余光迅速扫视身后。熙攘的人流中,并没有明显可疑的目标。但他工程师的敏锐直觉告诉他,有眼睛在盯着他。是曾剑桥派来监视的?还是……那个疑心重的吴韧松,动作比想象中更快?
心脏猛地一缩。考验,提前来了。
不能慌。陈奕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曾剑桥说过,吴韧松多疑,必然会调查任何潜在的竞争对手。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落在对方眼里。任何一丝露怯,都将万劫不复。
他立刻改变了原本想去廉价成衣店的打算。必须将计就计,而且要玩得更大!
目光扫过街道对面,一栋气势恢宏、殖民风格浓郁的白色建筑映入眼帘——香港半岛酒店。那是香港顶级奢华与地位的象征,是真正的富豪名流出入的场所,与他此刻的落魄形成天壤之别。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瞬间成型。
就是那里!
他整了整并不得体的衣领,尽管它依旧皱巴巴。然后,他迈开脚步,不是走向平价商场,而是径直穿过马路,朝着半岛酒店那扇旋转的玻璃大门走去。步伐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属于富商的悠闲。尽管内心如同擂鼓,但他的脸上,必须是一片见惯大场面的平静。
门口的印度籍门童穿着笔挺的制服,看到他这身寒酸的打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犹豫,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还是拉开了门。
“下午好,先生。”门童微微躬身。
陈奕妍没有看他,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表示认可的鼻音,昂首踏入了酒店大堂。一瞬间,外面的喧嚣被彻底隔绝。挑高惊人的大堂恢弘典雅,巨大的廊柱,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雪茄、香水与鲜花的混合气息。穿着体面的绅士淑女低声交谈,衣香鬓影,一切都彰显着极致的奢华与格调。
巨大的反差,让陈奕妍有瞬间的眩晕。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窥视的目光,也跟随他进入了酒店,正隐藏在某个角落,密切注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的一举一动。
他没有丝毫停顿,目光沉稳地扫过大厅,径直走向那间著名的、有着拱形玻璃天花板的茶座。尽管是下午,这里依然坐着不少宾客。
一名穿着黑色马甲、打着领结的侍应生迎了上来,态度礼貌却带着审视:“先生,一位吗?请问有预定吗?”
“没有预定。”陈奕妍用略带南洋口音的粤语回答,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帮我找个安静的位置。”
侍应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他引到一处靠窗的相对安静的卡座。
落座后,陈奕妍没有去看那些印制精美的餐单,而是直接对侍应生说:“给我一支你们这里最好的哈瓦那雪茄,再一杯陈年干邑白兰地。”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点一杯白开水。
侍应生愣了一下,再次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谨慎地提醒:“先生,我们这里的哈瓦那雪茄和陈年干邑,价格不菲……”
陈奕妍抬起眼皮,看了侍应生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了那张崭新的一百元港币,轻轻放在铺着白色亚麻桌布的桌面上。然后,他用两根手指,将纸币缓缓推到侍应生面前。
“尽快。”他只说了两个字。
一百元!在1977年,这相当于普通工人近半个月的薪水!用来点一支雪茄和一杯酒,绝对是惊人的奢侈。
侍应生的表情瞬间变了,所有的疑虑和审视都化为了恭敬。他迅速收起钞票,微微躬身:“好的,先生!请您稍等,马上为您准备。”
不远处,一道一直注视着这边的目光,似乎也微微波动了一下。陈奕妍用眼角余光能瞥见,大堂另一侧的柱子旁,一个穿着普通西装、看似在看报纸的男人,报纸的高度不易察觉地降低了几分。
雪茄和白兰地很快送上。侍应生熟练地帮陈奕妍剪开雪茄头,点燃。陈奕妍接过,动作略显生疏,但极力模仿着记忆中南洋富商的样子,轻轻吸了一口。浓烈而醇厚的烟雾涌入肺部,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感,他强忍着没有咳嗽出来。
他靠在柔软的沙发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手指夹着粗大的雪茄,另一只手轻轻摇晃着杯中琥珀色的白兰地,目光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弥敦道,一副若有所思、气定神闲的模样。
他在演戏,演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大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燃烧着他的精神和那仅有一百块的“资本”。
大约过了半小时,他慢条斯理地享用完了那杯白兰地,雪茄也抽了三分之一。他抬手,示意结账。
侍应生快步走来,将账单放在一个小皮夹里,恭敬地递上。账单上的数字是六十五元。陈奕妍看也没看,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钱——几张零散的纸币和硬币,凑齐了金额,放在皮夹上。
然后,在侍应生准备离开时,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将之前作为“小费”付出一百元后,找赎回来的三十五元纸币中,抽出了那张最大额的十元纸币,随意地放在了桌边,对侍应生说:“唔该(谢谢)。”
十元小费!相当于普通工人一两天的收入!侍应生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连忙躬身道谢:“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陈奕妍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其实并无必要整理的旧衬衫,将剩下的半支名贵雪茄随意地搁在水晶烟灰缸上,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消耗品。然后,他迈着依旧从容的步伐,在身后侍应生感激的目光和暗处那道变得惊疑不定的注视中,走出了半岛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堂。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他知道,这出“半岛酒店的雪茄戏”,已经成功了一半。他用一百块和无比的急智,为自己编织了第一层神秘而富有的光环。接下来,就看那条叫吴韧松的鱼,会不会咬钩了。
踏出酒店旋转门的那一刻,陈奕妍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