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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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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那些终日与血腥阴谋为伴的医者,他们身上永远带着洗不净的血腥气,开的方子也总是霸道猛烈,只求最快见效。而这里,连药香都透着几分出尘的意味。」
永徽十三年的初雪,来得悄无声息。
细白的雪籽洒在湖面的画舫上,将"玲珑舫"的琉璃顶渐渐染白。舫内却是暖如春日,瑞炭在错金螭兽炉里烧得正旺,酒香混着美人身上的脂粉香,熏得人昏昏欲醉。
吏部尚书赵汝明斜倚在锦绣软榻上,已有七分醉意。他眯着眼,看坐在对面的年轻人。月白杭绸直裰,羊脂玉冠,半边银质面具遮住了半张上脸,露出的下颌线条优美得近乎阴柔。此刻,这年轻人正执着一柄紫砂壶,慢条斯理地为他斟茶。
"百里贤侄今日特意相邀,不只是为了品这明前龙井吧?"赵汝明呵呵一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精明的算计,"可是为了下月兵部侍郎那个缺?你放心,老夫既答应了你......"
"是为了十五年前的事。"
年轻人放下茶壶,声音清越如玉磬相击。舫外的雪下得更大了,扑簌簌地敲打着窗棂。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连歌女的浅唱低吟也悄然消失。
"雪拥关兵变。"
赵汝明的笑容僵在脸上。整艘画舫静得可怕,只能听见瑞炭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年轻人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徐徐展开。那是一份名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其中二十六个已经用朱笔划去。
"焕元六年腊月初七,"年轻人的指尖轻轻点在一个名字上,"你与国师在御府密会,商议构陷上官家通敌之事。"
赵汝明猛地站起,脸色煞白。
"那日你献上一计,将伪造的信函藏入我父亲的书房。"年轻人的目光透过面具,冷得像窗外的风雪,"事成之后,你得到了吏部尚书之位,以及上官家在江南的三处盐引。"
赵汝明伸手去端茶杯,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茶汤在白玉杯中漾起细微的涟漪,映出他惊恐的倒影。
"赵大人,"年轻人的声音很轻,"这杯'锁喉散'的滋味如何?"
赵汝明这才惊觉喉间已是一片麻木。他试图呼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七窍开始渗出黑血,他痛苦地蜷缩在地,锦袍被扯得凌乱不堪。
年轻人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放心,你不会孤单。二十九人,一个都逃不掉。"
名册上,"赵汝明"三个字被朱笔重重划去。
窗外风雪呼啸,画舫在河心轻轻摇晃。年轻人收好名册,玉箫在指尖转出一朵残影。二十七个名字,二十七个仇人,还剩下两个。
这个数字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肋间撕裂的剧痛淹没。
旧伤又发作了。
五年前他救下萧墨寒时那个蒙面人一掌印在他左肋,掌力阴寒歹毒,虽侥幸未死,却落下了病根。这五年来,每逢阴雨霜雪,或是内力耗损过甚,那蛰伏的寒气便会如毒蛇般苏醒,啃噬他的经脉。
他扶着湿冷的巷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模糊了视线。临渊阁的密室远在城东,以他此刻的状态,怕是撑不到回去了。
意识涣散前,他拼着最后一丝清明,扯下了脸上那象征身份的面具,随手抛入巷角的积雪中。而后,整个世界便沉入无边的黑暗。
意识是在一阵清苦的药香里缓缓聚拢的。
上官亦尚未睁眼,先感知到的是身体的异样。四肢百骸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抬动指尖都需耗费莫大气力。经脉间内力空空如也,仿佛从未修习过武艺的寻常人。这种全然失控的感觉,让他心头骤然一沉。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素净的竹制屋顶,身下卧榻铺着洁净的棉布,空气中弥漫着多种草药混杂的苦涩气息。这是一处他全然陌生的所在。
他试图撑坐起身,手臂却只是微微抬起便无力地落回榻上,带起一阵细微的锁链轻响——并非真正的锁链,而是筋骨被药物禁锢后的凝滞感。
扶风絮。
据《异药录》载:“扶风絮,中者不察,惟觉筋酥骨软,力从髓消,半炷香内瘫软如泥,然神志清醒,口不能言。七十二时辰后药性自解,无迹可寻,如风过无痕。”
而且绝非寻常品相。能让他这般内力修为的人在无知无觉中中招,并压制得如此彻底,下药之人手段非凡。
他眸光冷冽地扫视四周,陈设简单,一桌一椅,墙角立着药柜,窗边小几上燃着一线安神香,青烟袅袅。他的视线最终落在自己腰间——那枚代表临渊阁少主身份的玄铁令牌不见了。
“醒了?”
门帘被一只素手掀起,一道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女子身着雪白素衣,容颜算不得绝色,却清雅如初绽的白梅。她步履轻盈,行至榻边,自然而然地执起他的手腕探脉,指尖微凉。
上官亦下意识要挣脱,却骇然发现连这般微小的反抗都做不到。只能任由那微凉的指尖搭在他的腕间,清晰地感知自身脉象在她指下无所遁形。
她垂眸诊脉,神情专注。片刻后,她放下他的手,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
那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甚至…有一丝玩味。
她忽然俯身凑近。
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面颊,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上官亦浑身僵硬,他从未允许任何人如此靠近,更遑论这般近乎狎昵的触碰。
她的视线细细描摹着他的五官,如同在端详一件精美的瓷器。先是那斜飞入鬓的剑眉,因隐忍的怒意而微微蹙起;再是那双总是隐在银具之后的眼,此刻因惊怒而显得格外幽深,眼尾天然带着一抹微红,竟平添了几分昳丽。挺直的鼻梁下,薄唇紧抿,唇色因失血和药力而显得有些苍白,却依旧勾勒出清晰漂亮的线条。
这张脸,常年隐于冰冷的面具之后,此刻却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一个陌生女子的注视下。
“啧。”她轻轻发出一个气音,指尖虚虚拂过他紧蹙的眉间,“画本上都说面具覆面,定是貌丑无盐。”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如今看来,倒是传言误人。”她的目光落在他因薄怒而更显清亮的眸子上,“这般品貌,何苦藏起来?”
上官亦紧抿着唇,额角因极力克制而渗出细密汗珠。他再次尝试调动内力,丹田处却如同死水,激不起半分涟漪。所有的挣扎都像是陷入绵软无力的蛛网,越是反抗,束缚越紧。
最终,他放弃了。
闭上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下,只剩下拒人千里的冰冷。既然无力反抗,便只能承受。他倒要看看,这女子,究竟意欲何为。
慕容浅看着他这副引颈就戮般的模样,唇角弯了弯。她起身,端来一旁温着的药碗,用瓷勺舀了少许,耐心地吹凉,然后递到他紧抿的唇边。
药汁深褐,气味刺鼻。
上官亦偏过头,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纵然四肢软绵无力,连抬指都费力,他周身仍凝着一层拒人千里的寒霜。
慕容浅也不急,素手执著青瓷药碗,稳稳停在他唇畔。
“怕我下毒?”她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上官亦眼睫微颤,仍不言语。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冷冷扫过来,带着审视与警告。
慕容浅忽然笑了。她将药碗搁在榻边小几上,发出清脆一声响。而后拿起了那枚玄铁令牌---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小几上,上面“临渊阁”三个字清晰可见。
“临渊阁。”她一字一顿念出上面的字,指尖轻点令牌上繁复的云纹,“还是个……少主,朝廷的……刀?”
她凑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他耳廓。
“给你下这扶风絮,不是因为你这张脸。”她声音里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因你是朝廷的人。”
上官亦瞳孔微缩。他终于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扶风絮所为何来。临渊阁与朝廷关系密切,他这枚令牌,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与朝廷鹰犬无异。
慕容浅重新端起药碗,用瓷勺轻轻搅动。褐色的药汁在碗中荡开涟漪,苦涩的气息弥漫开来。
“这药,你喝也得喝,不喝...”她顿了顿,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我自有办法让你喝下去。”
四目相对,一者清冷如冰,一者沉静如水。
许久,上官亦终是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微微启唇,是一个妥协的姿态。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尝过了。
慕容浅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小心地将药勺递到他唇边。他任由那苦涩的药汁滑入喉间。他咽得很快,喉结滚动间,眉宇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慕容浅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到底是临渊阁的少主,便是如此境地,也不愿在人前显露半分弱势。
一勺,又一勺。
直到碗底见空,慕容浅取出素白帕子,动作自然地替他拭去唇角药渍。上官亦下意识地偏头想躲,却因药力浑身绵软,只能任由那带着清苦药香的帕子擦过唇角。
这般任人摆布的模样,倒是比方才那冷硬的样子顺眼多了。慕容浅眼底笑意深了些,指尖隔着帕子,能感受到他肌肤下紧绷的力道。
上官亦闭上眼,不再看她。浓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淡的阴影,方才因挣扎而微乱的墨发铺散在素色枕上,竟显出几分平日里绝不会有的脆弱。
窗外雪光映着竹影,在榻前投下斑驳的痕迹。
这江湖风波恶,偏偏叫她捡到了这样一个人。
她起身收拾药盏,衣袖带起一阵极淡的香气,不似花香,倒像是雪后初霁时,松针上凝结的霜露气息。
“药喝完了,我介绍一下我自己,”她有意提高了音量:“我复姓慕容,单名一个浅,药神谷的小神医。”
上官亦在心底冷笑。这药神谷,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处处透着古怪。谷主慕容胤医术通神,却性情孤僻,常年避世不出。其独女慕容浅,更是神秘莫测,鲜少在人前露面。
如今看来,这位药神谷传人,不仅医术精湛,心思更是深沉。软经散下得不着痕迹,喂药时看似关切,眼底却始终带着几分疏离的审视。
她在试探他。
正如他也在审视着她,以及这座隐于深山幽谷中的药神谷。
可她只是笑,那双澄澈的眼里映着他此刻无力反抗的模样,带着几分狡黠,几分探究,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藏品。
“好好歇着。”她端着空药碗,裙裾拂过地面,带起一阵清淡药香,“三个日后,药力自解。”
慕容浅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他一眼,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
“对了,忘了告诉你。”她语气轻快,“我在这碗药膳里,特意加了一味黄连。”
上官亦猛地睁开眼,眸中寒光乍现,如雪地里的刀锋。若眼神能杀人,慕容浅此刻早已被千刀万剐。
看着他瞬间僵住的神色,她轻笑出声,如同玉珠落盘。
“良药苦口,少主…慢慢回味。”
竹帘落下,隔绝了她离去的身影,只余满室药香,和那个被迫“回味”着满口苦涩的临渊阁少主。
上官亦躺在榻上,望着头顶青灰色的帐幔,齿间苦涩蔓延。这药神谷,救人用药的手段都这般…别具一格。超然世外是假,性情古怪才是真。
他目光淡淡扫过这间素净的屋舍。四壁皆以青竹所制,未施漆彩,透着天然的原色。晨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在青石地面上筛下斑驳光影,恍若流水潺潺。
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香,不似寻常医馆那般浓烈呛人,反倒带着山间晨露般的清冽。这气息丝丝缕缕沁入肺腑,竟让他因旧伤而时常隐痛的心脉舒缓了几分。
到底是药神谷。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江湖传闻中,药神谷悬壶济世,却从不过问江湖恩怨。谷中之人医术超绝,能活死人肉白骨,却也从不出谷行医。世人皆道药神谷超然物外,如今亲见,方知传言非虚。
目光掠过墙角的多宝格,其上陈列着各式药材。有风干的灵芝状若云霞,有密封的瓷瓶贴着朱砂标签,更有几味连他都认不出的奇花异草,散发着幽幽冷香。每一味药材都摆放得极尽讲究,仿佛不是治病救人的药物,而是值得珍藏的雅玩。
这般做派,倒像是那些隐世的修仙门派,不食人间烟火。
他想起江湖中那些终日与血腥阴谋为伴的医者,他们身上永远带着洗不净的血腥气,开的方子也总是霸道猛烈,只求最快见效。而这里,连药香都透着几分出尘的意味。
可偏偏,就是这样超然世外的药神谷,却救了他这个身处江湖之中的临渊阁少主。
真是讽刺。
三日后的黄昏,软经散的药效终于退去。
上官亦从榻上坐起,感受着内力在经脉中重新流转。他推开竹舍的门,夕阳的余晖刺得他微微眯起眼。无需询问,某种直觉牵引着他穿过药圃,走向谷中那一弯碧潭。
慕容浅果然在那里。
她坐在一截枯木上,执着一根青竹钓竿,素白的衣袂在晚风中轻拂,像是栖息在潭边的一只鹤。潭水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她沉静的侧颜。
上官亦的脚步放得极轻,踏在松软的泥土上几近无声。然而在他离她尚有十步之遥时,慕容浅头也未回地开了口。
“三个时辰零一刻,比我预计的早了半刻钟。”她的声音如潭水般平静,“临渊阁少主的功力,果然不俗。”
上官亦在她身后五步处站定。这个距离,既能看清她的一举一动,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戒备。
“慕容姑娘的扶风絮,也名不虚传。”他的声音因几日沉默而略显低哑,语气却听不出喜怒。
水面上的浮漂轻轻一动。慕容浅手腕微抬,钓线划破水面,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末端却空无一物。她也不恼,重新挂饵,挥竿,动作行云流水。
“少主是来兴师问罪的?”她终于侧过头,目光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扫过,带着几分了然,“还是来杀我灭口的?”
夕阳的金光勾勒着她的轮廓,那眼神清澈依旧,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上官亦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看似柔弱却手段非凡的女子。她救了他,也囚禁了他;她调侃了他,却也治了他的伤。她像这潭深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他向前又迈了一步,离她更近了些。他能闻到她身上清苦的药香,混合着水汽的清新。
“我只是来道谢。”他缓缓说道,目光落在她握着钓竿的手上,指节纤细,却稳如磐石,“顺便,取回我的令牌。”
慕容浅轻笑一声,那笑声如风拂过竹林。
“道谢?临渊阁少主这般人物,也会向一个山野女子道谢?”她终于收回望向水面的目光,转而直视他的眼睛,“至于令牌……我若说不给呢?”
她转回头,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深潭,仿佛他的存在与否,与那水中的游鱼并无不同。
上官亦不再多言。他在她身旁不远处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目光也投向那看似平静的水面。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潭边,仿佛两株悄然并立的植物,疏离,却又在无声中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只有那始终无鱼上钩的钓线,不时划破这片静谧,漾开一圈圈涟漪,如同他们之间暗流涌动的试探。
日头渐渐西斜,将溪水染成一片碎金。
慕容浅坐在溪边青石上,执着钓竿已近一个时辰,鱼篓里却依旧空空如也。她倒也不急,神色恬淡,仿佛钓不钓得到鱼,于她并无分别。
上官亦将她这半日的徒劳尽收眼底。他伤势未愈,面色仍显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冷静。
眼见暮色将至,那鱼篓依旧空空荡荡。他眸光微动,终是起身缓步走至溪边。
慕容浅闻声侧首,还未及开口,便见上官亦指尖轻弹,三道无形气劲破空而去,精准地没入溪水。下一刻,三条肥美的青鱼翻着白肚浮上水面,被他用溪边藤蔓利落地串起。
他将鱼递到她面前,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随手折了枝花。
“还你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目光在她空无一物的鱼篓上短暂停留,虽未多言,那片刻的凝视却已道尽一切。
慕容浅看着他递来的鱼,又抬眸看向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她忽然弯起唇角,接过那串鱼,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腕。
“少主这般急着划清界限?”她语气里带着若有似无的调侃,“三条鱼便想抵过救命之恩,这账算得未免太轻巧了些。”
上官亦收回手,神色未变。“令牌还我,临渊阁还有要事。”
慕容浅却不急,慢条斯理地将鱼放入篓中,又就着溪水洗净双手。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分明是故意拖延。
直到上官亦眉宇间隐隐透出几分不耐,她才从袖中取出那枚玄铁令牌,却未立即归还,而是握在掌心把玩。
“少主,”她抬眼看他,眸中映着渐沉的暮色,“你的伤还需静养半月。若此时离去,日后复发,可莫要再倒在我那药庐门前,也是怪吓人的。”
这话听着是关切,语气里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上官亦伸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无声地催促。
慕容浅与他对视片刻,终是将令牌放入他掌心。指尖相触的瞬间,她能感受到他掌心因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以及那冰凉的体温。
“后会…有期。”
她轻声说道,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身影融入暮色,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而那枚本该物归原主的令牌,此刻正静静躺在她另一只手的袖袋中——方才归还的,不过是一枚早已备好的仿品。
三日后,上官亦在临渊阁分舵取出令牌。玄铁令牌在烛火下泛着幽光,触手温凉,与往日并无不同。直到他准备调动暗卫时,才发觉令牌侧边一道极细微的纹路走向有异。
是仿品。
仿造得几乎以假乱真,连重量都分毫不差。若非他对这令牌熟悉到闭眼都能描摹出每一道刻痕,绝难发现。
上官亦捏着那枚假令牌,在窗前立了许久。暮色四合,远处街市灯火次第亮起,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明明灭灭。
他想起离开那日,慕容浅站在谷口的模样。她什么都没要,只在他转身时轻声说:“若他日江湖再见,盼君手下留情。”
当时只觉是医者仁心,如今想来,那话里藏着太多未尽之意。
当夜,上官亦折返药神谷。
竹舍里灯还亮着,慕容浅正对着一卷医书出神。见他去而复返,她并不惊讶,只抬了抬眼:“比我想的晚了一天。”
月光从窗口淌进来,在她素净的脸上镀了层银边。她比三日前清减了些,眼下带着淡淡青影。
上官亦将假令牌放在案上,没有说话。
慕容浅的目光掠过令牌,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手艺还是差了点火候。”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谷外沉沉的夜色。远处山峦如墨,偶有孤鸟啼鸣划过寂静。
“我想出谷。”她忽然说。
声音很轻,落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上官亦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这个总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女子,此刻肩头竟透着说不出的孤寂。
“药神谷避世百年,”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可我…必须出去。”
她没有说为什么,但紧绷的肩线泄露了内心的决绝。
上官亦想起查到的关于药神谷的记载。避世百年,医术通天,却从不过问江湖事。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为何会养出她这样一身反骨?
慕容浅转过身,眼底情绪已收拾干净,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令牌是我换的。我想着…若是被你发现,或许能借此谈个条件。”
她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现在被你抓个正着,要杀要剐,随你。”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
上官亦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上。这个看似从容的女子,其实也在害怕。
他想起那日她为他疗伤时专注的眉眼,想起她指尖拂过他眉峰时冰凉的触感,想起她笑着说“这般品貌,何苦终日藏于面具之下”时的狡黠。
药神谷虽能庇佑她安危,却也困住了她的脚步。孤身一人,终究是势单力薄。
良久,他轻问道:“你要查什么?”
“去寻一位故友,也去……探查一些旧事。”
她笑着,那笑容在雨后初晴的日光下,显得明媚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少主,”她声音轻柔,带着些许试探,“你我做个交易如何?护我出谷。作为回报,药神谷的医术,乃至我本人,皆可为你所用。”
她抛出的条件不可谓不诱人。药神谷的医术冠绝天下,得她相助,无论是疗愈旧伤,还是日后行事,都将是极大的助力。
上官亦沉默地看着她。眼前的女子像一本装帧精美却难以翻阅的书,每一页都可能藏着意想不到的内容。她聪明,狡黠,大胆,却又在此刻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坦诚与无助。
他向前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近到能看清她眼中自己清晰的倒影,能闻到她身上清苦的药香。
“出谷可以。”他的声音低沉平缓,不带丝毫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但既入凡尘,便要守我的规矩。”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抿起的唇上,继续道:“一切行止,需得听我安排。不得擅自行动,不得隐瞒关键。”
最后,他稍稍退开半步,恢复了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语气淡漠如初降的霜雪:
“至于信任…慕容姑娘,你我之间,还谈不上此二字。”
慕容浅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意未减,反而更深了些。她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好,依你。”
月光穿过竹林,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一场各怀心思的结盟,在这药香弥漫的谷中,悄然达成。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