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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ICU走廊的冰冷救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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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十七分,ICU走廊的灯光冷白如手术刀锋。
顾峥背靠玻璃墙,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十分钟前助理发来的最后通牒:“明早十点,恒昌商贸申请诉前财产保全。账上能动用的,还剩四百八十二万。”
四百八十二万。父亲顾宏远的医疗费每天像水一样流走,外面是两千万的窟窿。
他想起下午苏曼那个电话。声音柔得像裹着丝绒的刀,留白里全是心照不宣的交易。他没让她说完就挂了——胃里翻涌的不止是绝望,还有更尖锐的厌恶,厌恶被标价,厌恶成为别人收藏品的一部分。
脚步声就在这时响起。
哒、哒、哒。
不是护士急促的轻响,也不是家属疲惫的拖沓。这声音清晰、稳定,带着一种精确计算的节奏,一步一步切开走廊的死寂。
顾峥抬起头。
一个女人从光影交界处走来。米白色西装剪裁得体,面料挺括。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边。她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文件夹,像握着什么重要文件。
灯光照亮她脸的瞬间,顾峥呼吸滞了一下。
那张脸……有种模糊的熟悉感。皮肤是冷调的白,五官线条清晰利落。最特别的是眼睛,瞳色极深,看过来时平静无波,像深夜无风的湖面。
记忆被掀开一角——八年前的盛夏摄影棚,洒了的奶茶,厚重的《宏观经济学原理》,还有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安静得仿佛不属于那个嘈杂空间的少女。
沈未。沈家那个能力出众却始终被排挤在权力核心外的三女儿。
她怎么会在这里?
沈未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保持了社交分寸,又确保了谈话的私密性。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扫过他皱褶的西装袖口、眼底的血丝、抵在玻璃上微微发抖的手指,最后落回他脸上。
“顾先生。”她开口,音色清冽,没什么起伏,“赵主任——你父亲的主治医生,是我母亲的老同学。所以大致情况,我了解。”
顾峥背脊微微绷紧。一种被全方位评估的不适感涌上来,混杂着本能的防卫。他扯了扯嘴角,喉结滚动了一下:“沈小姐?真是稀客。怎么,沈氏也对捡漏感兴趣?还是——”他刻意停顿,带上讽刺,“替苏家来探探口风?”
沈未脸上没什么变化,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她只是把手里那个蓝色文件夹递过来,动作沉静而稳定。
“看看这个。”
顾峥没接。他盯着文件夹,像盯着什么陷阱。“里面是什么?收购要约?债务重组方案?”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这个时候出现,沈氏的消息,真是灵通。”
“股权转让协议。”沈未言简意赅,手依然举着,稳如磐石,“你手里31%的股份,市价三折。现金,一次性付清。”
“三折。”
两个字,不是报价,是判决。像一把冰冷的标尺,“咔哒”一声,将他父亲半生心血、将他此刻绝境中死死攥着的全部尊严,丈量、标价,然后钉死在“廉价”的耻辱柱上。
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视野边缘泛起怒极的白光。
“沈未!”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撕裂出她的名字,额角青筋暴起,“你这是趁火打劫,还是根本觉得,‘恒远’这两个字——连同我顾家三十年做出来的东西,本来就不值一文?!”
“三折是目前市场条件下能最快变现的合理价格。”沈未语气依旧平稳,像在分析一份财务报表,“这笔钱够你支付恒昌的两千万欠款,避免明早的财产保全;够维持工厂三个月基本运转,稳住工人团队;也够覆盖你父亲接下来半年的顶级医疗费用。”
每一个字都经过精确计算,剥开他所有强撑的体面,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现实。
顾峥拳头捏得死紧,指甲陷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条件。”他挤出两个字。
“两个。”沈未终于收回手,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搭在文件夹上,姿态从容,“第一,我以这31%进入董事会。第二,接下来至少一年,公司重大决策——技术转型、市场开拓、成本控制——需要经过我的评估。”
“需要你的评估?”顾峥像是听见什么荒谬的事,笑声干涩,“沈未,要是我没记错,你不是‘离开’沈氏,你是没能证明自己,不得不走吧?一个在自家棋盘上都走不通的人,现在要来指点我的江山?凭你带来的沈氏资本,还是凭你……在沈氏没做完的那些‘评估报告’?”
这话说得刻薄。他想激怒她,想撕开她这副永远从容不迫的面具。
沈未握文件夹的手指纹丝不动。她抬起眼看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神情。
“顾峥。”她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名字,声线沉下去,像坠入深潭的石子,“就凭你眼前,根本没有选择。你守着的不是家业,是沉船——一条用‘人情’当铆钉、用‘过时技术’当船板、而你,一个只在图纸上和财务报表里见过风浪的船长,根本无力操控的沉船。”
她语速加快,每个字都像手术刀,剥离着血淋淋的现实:
“你那些精致的模型,在老师傅用经验推翻你指令时毫无用处;在银行因为你姓‘顾’而最后通牒时一文不值。苏曼?她要打捞的不是‘恒远’,是她看中的‘顾峥’这件藏品。等打捞成本高于估值,她会毫不犹豫把你和这堆废铁一起沉掉。”
她向前半步,气息几乎可闻,眼中光芒冷静而灼人:
“而我,是来拆船的。我看中的,是这沉船里的龙骨——那批在恒远干了十五年、手上精度比机器还稳的老师傅;是那些被埋没的工艺参数和客户名单;是‘恒远’这两个字在行内最后那点‘靠谱’的名声。我要用你的股权,买的就是这些残骸里的活性细胞。在我手里,它们不是被重组进沈氏,而是会长出一个新的、更结实的恒远。”
文件夹再次递出,几乎贴上他心口。
“签了,你父亲醒来,看到的会是一个剥离了腐肉、正在新生的恒远。它依然姓顾,因为它最值钱的东西,本就姓顾。”
她目光掠过他,投向ICU紧闭的门,声音降到最低,却最致命:
“不签,明天十点,等着‘顾’字被拍卖锤砸掉的,就不只是公司了。”
最后这句话,没有碾碎幻想,而是抽掉了他脚下的最后一寸甲板。
她说的每个字,都和他记忆里的碎片严丝合缝——父亲紧握他手时浑浊眼底的不甘,苏曼笑意从未抵达的眼底,还有他自己无数次在车间里感到的、理论与现实间那道冰冷的鸿沟……
不是屈辱,是一种更彻底的虚空。所有支撑他的东西都在塌陷。
他盯着她,盯着这个要拆掉他一切、却又承诺给他一副新骨架的女人,眼球红得像要滴血,手抖得无法自抑。
然后,他一把夺过文件夹。
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翻开,是标准的股权转让协议,条款清晰得像法律条文。31%的股份,三折的价格,受让方:沈未。签名处空白。
笔尖悬在纸上,重若千钧。走廊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
闭眼,父亲苍白的脸闪过;睁眼,沈未冷静的注视落在身上。
终于,他咬紧牙关,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在那份协议上签下名字——顾峥。字迹潦草,笔锋几乎划破纸张。
放下笔,他像被抽空般虚脱,但背脊依然挺直。抬头,用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死死锁住沈未。
“沈未,”他字字清晰,像在签署另一份契约,“记住今天。你买走的,不是股份,是我顾峥的脊梁。从今往后,我每一分成长,都会刻着今天的耻辱。”
他向前倾身,距离近得能让她看清自己眼中血丝构成的网,“好好用你的‘专业’改造它。如果最终证明,你也不过是另一个精致的掠夺者——”
他停顿,用尽最后力气扯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
“我会让你知道,从猎物到猎人的路,是用什么铺成的。”
这不是威胁,是宣言。是一个灵魂在废墟上,用屈辱烧铸出的第一块基石。
沈未迎着他的目光,脸上依旧没有波澜。她只是几不可察地轻轻颔首,仿佛接收到的不是一个情绪化的警告,而是一份值得录入评估模型的新变量。
然后,她收敛了所有神色,拿起签好的协议,目光垂落于纸面“顾峥”二字那力透纸背的划痕上,如同工匠在检视方才锻打出的钢坯上,第一道深刻的淬火纹。
“第一课,顾峥。”
她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在空旷的走廊里清晰回响,为他刚刚的宣言落下冰冷的注脚:
“在商业世界里,被掠夺的尊严,只能用下一次胜利赎回。活下去,你才有资格做猎人。”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沿着来路离开。米白色的身影渐渐融入走廊尽头的光影交界处,消失不见。
顾峥还站在原地,背靠着ICU冰凉的玻璃墙,慢慢滑坐下去。他低下头,手插进头发里,肩膀轻轻颤动。那份签了字的协议副本,像一块烙铁,躺在他脚边。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震动。
他麻木地掏出来,是银行到账通知。一笔巨款,分毫不差地汇入恒远对公账户。备注只有两个字:首款。
顾峥看着那串数字,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笑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嘶哑,苍凉。
而此刻,坐在医院停车场那辆半旧黑色轿车里的沈未,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数据模型,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副驾驶座上,放着那个蓝色文件夹。
31%的股份,是她过去三年通过独立投资积累的大部分流动资本,加上抵押了几项稳健资产才凑够的。这不是一场豪赌,而是一次经过精密计算的投资——恒远的技术储备、行业位置、以及当前被严重低估的资产价值,在她构建的评估模型里,回报率曲线相当可观。
她关掉电脑,看向医院大楼的某个窗口,眼神冷静得像在分析一个并购标的。
“顾峥,”她低声自语,更像是在复盘刚才的谈判策略,“别让我失望。我投下的,不只是钱。”
引擎低鸣,车子驶入凌晨的街道。仪表盘的微光映亮她专注的侧脸——那是一个职业投资者寻找到了合适标的后的专业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