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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济贫院的雪 ...

  •   心电监护仪发出一声悠长的蜂鸣。

      林晚最后看到的,是导师打翻的咖啡杯——深褐色液体泼在她刚打印的论文上,《维多利亚时期童工死亡率与工业资本积累的非线性关系》,标题被洇成一片模糊的墨。

      “……可惜了。”有人低声说,“要是再活十年,她能改写经济史。”

      可没人知道,她真的去了那个时代。

      ——而且是以最荒谬的方式。

      冷。

      不是空调房里调低两度的冷,而是骨髓结冰、肺叶冻裂的冷。

      林晚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堆发霉的干草上。头顶铁皮屋顶漏着风,雪粒从缝隙簌簌落下,砸在脸上,瞬间化成水。

      她想抬手擦脸,却发现手臂细得惊人,皮肤粗糙,指节上全是冻疮。

      这不是她的手。

      她撑起身子,环顾四周——低矮石墙,十几个裹着破毯的男人蜷缩在草堆里。鼾声、咳嗽声、梦呓混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汗臭、霉味和某种腐烂的甜腥。

      济贫院。

      这个词跳进脑海,带着另一个孩子的记忆碎片:

      七岁,在码头捡煤渣;

      十岁,帮人画押代写;

      十三岁,因字迹工整被雇为文书;

      十四岁冬,被诬偷钱,关进黑屋三天……

      “温斯顿·怀特。”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响起,怯懦又疲惫,“我的名字。”

      林晚——不,现在她是温斯顿了——胃里一阵翻搅。

      她低头看向自己:亚麻衬衫宽大肮脏,腰间用麻绳系着,脚上是露趾的木鞋。胸前平坦,喉结微凸,典型的十四岁少年躯体。

      可她的意识,分明是二十八岁的女博士林晚。

      “我穿成了一个男孩?”她喃喃出声,声音沙哑,却带着少女变声期的尖锐。

      旁边的老汤姆翻了个身,嘟囔:“小子,别做梦了……雪下大了。”

      林晚闭上眼,任由两股记忆冲撞。

      温斯顿的记忆是灰蒙蒙的,像一张褪色的底片:饥饿、寒冷、被推搡、被无视。他从不问“为什么”,只学“怎么活”。

      而她的记忆是彩色的:图书馆的穹顶、剑桥的草坪、答辩时聚光灯下的汗珠、导师说“你有改变学科的潜力”时眼里的光。

      两种人生,一个身体。

      荒谬感几乎让她笑出声。

      她一个研究底层苦难的学者,死后竟成了苦难本身。更讽刺的是,她现在连“女性”都不是了——没有长发,没有裙摆,没有社会赋予女性的那点脆弱特权。她只是一个无名、无姓、无价值的济贫院男孩。

      “White……怀特。”她摸了摸胸口,那里空荡荡的,“连姓氏都是‘空白’。”

      就在这时,一阵剧痛从心口炸开。

      她捂住胸口,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和死亡前一模一样的感觉。

      “又要死了?”她苦笑。

      可这一次,没人来救她。没有医生,没有咖啡杯,只有漫天大雪和一座吃人的济贫院。

      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强迫自己冷静。林晚,你是经济史博士,你知道这个时代的规则。

      济贫院不是慈善所,是劳动力预备营。

      十四岁,是“可劳动年龄”。

      冬天,是淘汰季。

      活下来,才有资格思考“我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把温斯顿的记忆当数据库调用:

      监工霍金斯,贪财,好色,怕上头问责;

      冬炭配额,只够一半人用;

      抄写室有壁炉,往年归识字的老约翰;

      老约翰上月咳血死了……

      “所以,霍金斯今晚会来找替死鬼。”她低声说。

      仿佛回应她,铁门“哐”地被踹开。

      寒风卷着雪片灌进来。霍金斯站在门口,油灯照着他油腻的脸。

      “点名!”他吼道。

      草堆窸窣作响。男人们哆嗦着爬起来。

      林晚——不,现在必须是温斯顿了——慢慢站起,站到队尾。她刻意压低肩膀,模仿少年的局促,但脊背挺得笔直。这是她唯一能保留的尊严。

      霍金斯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钉在她脸上。

      “怀特。”他咧嘴一笑,“听说你识字?”

      “会一点。”她答,声音控制在少年的音域。

      “好。”霍金斯扔过来一串钥匙,“抄写室。十本《圣经》残页誊本,圣诞前交。完不成——”他顿了顿,“没饭,也没炭。”

      人群倒吸一口冷气。

      抄写室是暖和,但任务重得离谱。老约翰在时,一个月才抄五本。

      这是要逼死他。

      林晚却在心里冷笑。

      霍金斯不知道,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只会抄经的孤儿,而是一个读过三千页工厂调查报告、能背出1844年《矿山法案》全文的经济史博士。

      “谢谢先生。”她低头,掩去眼底的锋芒。

      回到草堆,她摸了摸腰间——那里缝着半块黑面包。按温斯顿的记忆,这是他省了三天的口粮。

      她没吃。

      明天要去抄写室,需要清醒的头脑。

      这一夜,她没睡。

      她躺在草堆里,听着老汤姆的咳嗽,数着屋顶漏下的雪粒。

      天亮时,雪积了半尺厚。

      她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到二楼。抄写室的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壁炉里烧着劣质煤,桌上码着纸、墨、笔。

      她坐下,活动手腕——温斯顿的手有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这具身体,竟和她前世一样,靠写字吃饭。

      她蘸墨,试笔。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一滴泪。

      然后,她翻开《圣经》残页。

      不是整本,只有零散章节:《约伯记》的苦难,《诗篇》的哀歌。

      她开始抄。

      字迹工整,略带稚气,但结构稳。每一笔都像在刻碑。

      抄到第三页,她忽然停笔。

      因为窗外传来哭声。

      不是大人,是孩子。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雪地里,两个济贫院的孩子正被驱赶着往煤场走。大的约莫十岁,小的不过六七,赤脚踩在雪里,脚踝冻得发紫。监工挥着鞭子,催他们快点。

      小的那个摔倒了,爬不起来。

      大的回头拉他,被监工一脚踹在肚子上。

      “哭什么哭!”监工骂,“煤搬不完,今晚没粥!”

      孩子们不敢哭出声,只抽噎着爬起来,继续走。

      林晚站在窗后,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自己论文里的数据:

      1840–1860年间,伦敦东区童工平均死亡年龄:32.7岁;

      其中68%死于肺病、营养不良或工伤……

      可此刻,数据变成了两个在雪地里发抖的背影。

      她忽然明白:温斯顿之所以沉默,不是麻木,是知道哭没用。

      在这个地方,眼泪比雪还廉价。

      她回到桌前,继续抄写。

      但手在抖。

      不是累,是愤怒。

      不是为自己,是为那些连“被研究”资格都没有的孩子。

      中午,送饭的杂役推门进来,放下一碗稀粥、一块硬面包。

      “霍金斯说,抄不完别吃饭。”杂役嘟囔着,眼神躲闪。

      林晚没碰食物。

      她盯着粥——水多米少,浮着几粒麸皮。这就是“活着”的代价。

      下午,她添了三次煤。每次开门,都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咳嗽声。那是肺痨,济贫院的“常客”。没人治,只能等死。

      傍晚,老汤姆被抬出去了。

      不是走,是拖。

      他咳了一夜,天亮时断了气。

      尸体用草席卷着,扔上板车,运往乱葬岗。

      没人问他的名字。

      没人合上他的眼。

      林晚站在抄写室门口,看着板车远去。

      雪地上,留下一道湿痕,很快被新雪覆盖。

      就像他从未存在过。

      她忽然感到一阵窒息。

      她曾以为,研究历史是安全的——隔着纸张,隔着百年,可以冷静分析、客观论证。

      可现在,她站在历史内部,才发现:

      所谓“数据”,全是活生生的人命。

      而她,连为老汤姆合上眼睛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在这里,她也只是“怀特”——一个随时可能被替换的编号。

      夜深了。

      抄写任务完成。十本誊本,字迹如印刷体。

      她没急着走。

      壁炉余温尚存,油灯还亮。

      这是她今天唯一拥有的“私人时间”。

      她撕下一张空白页,蘸墨。

      不是写论文,不是列数据。

      只是写下一行字:

      老汤姆,生于某年,卒于今夜。曾帮七岁的我藏过半块面包。

      写完,她折好,塞进贴身衣袋。

      墨迹未干,蹭在胸口,留下一道淡蓝的印,像一枚隐形的勋章。

      她吹灭油灯,推门出去。

      寒风立刻裹住她。雪已没过脚踝,济贫院的轮廓在月光下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路过厨房时,她停了一下。

      窗缝漏出一点光,还有烤土豆的香气。

      她知道,霍金斯今晚在宴请市政厅的小吏。餐桌上,会有肉、有酒、有真正的面包。

      而草堆里,老汤姆的草席还空着。

      她站了三秒,转身离开。

      不是不恨,是知道恨没用。

      有用的是记住。

      有用的是活着,然后说出来。

      回到草堆,她躺下,把那张纸压在心口。

      墨迹透过薄衫,贴着皮肤,微凉。

      她闭上眼,默念自己论文的结尾句:

      “历史从不自动进步,它只回应那些敢于书写它的人。”

      雪落无声。

      济贫院沉入死寂。

      但在某个角落,一颗种子正在冻土下发芽。

      它不喧哗,不燃烧,只是静静生长——

      为了有一天,能刺穿这漫天大雪,长成王冠上的荆棘。

      而这一次,

      执笔的,是一个被世界抹去性别的女人。

      但她记得所有被遗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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