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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拘留所的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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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在身后哐当锁死,黑暗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
温斯顿没动。十四岁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耳朵却在捕捉每一丝声响:老鼠啃木头的窸窣、隔壁囚室压抑的咳嗽、远处守卫靴子踩过石板的回响。
东区临时拘留所,名义上是羁押待审嫌犯,实则是市政厅懒得管的烂泥坑。墙皮剥落,霉斑爬满角落,空气里混着尿臊、汗臭和腐烂食物的酸气。他被推进一间六人通铺,地上铺着发黑的干草,三个男人蜷在角落,眼神浑浊如死鱼。
“新来的?”一个疤脸男人咧嘴笑,缺了两颗门牙,“交保护费没?”
温斯顿没答。他靠墙坐下,背脊挺直,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疤脸、瘦猴、独眼——都是惯犯,眼神里没有杀意,只有麻木的掠夺欲。
“不说话?”疤脸逼近一步,“那老子替你保管钱包。”
温斯顿仍不动。他知道,在这种地方,示弱等于找死,硬拼等于送命。唯一的活路,是让对方觉得你“有用”或“麻烦”。
“我身上没钱。”他声音很轻,却清晰,“但我知道谁有钱。”
疤脸愣住。“谁?”
“哈德森。”温斯顿说,“码头副监工。今天栽赃老乔的□□,是他和史密斯分的赃。三十镑,藏在他家地窖第三块砖下。”
疤脸眯起眼。他听说过哈德森,也听说过老乔。这小子……知道得太多了。
“你他妈是谁?”
“济贫院出来的,现在给老乔记账。”温斯顿顿了顿,“如果我今晚死了,老乔明天就烧了哈德森的房子。他干得出来。”
疤脸盯着他看了十秒,忽然笑出声:“行,小子。你睡这儿。”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干草,“没人动你。”
温斯顿点头,躺下。草扎得皮肤发痒,但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接下来,才是硬仗。
天刚蒙蒙亮,铁门哗啦打开。
“怀特!提审!”
两个守卫拖他出去。走廊阴冷潮湿,尽头是一间小屋,桌上点着油灯。哈德森坐在桌后,手里把玩着一枚六便士,脸上挂着胜券在握的笑。
“小杂种,想清楚了吗?”他慢悠悠道,“认罪,签供词,关三个月放你走。不认——”他敲了敲桌面,“就按窝藏重罪判,流放澳洲。”
温斯顿站在屋子中央,衣衫脏污,脸上有昨夜留下的淤青,眼神却清亮如洗。
“供词怎么写?”他问。
哈德森一愣,显然没料到他这么快松口。“就说……你受老乔指使,帮他藏假票。票据是你经手入库的。”
“可票据不是我验的。”温斯顿平静道,“老乔收货时,我在写家书。有七个水手能作证。”
哈德森脸色一沉。“少耍花样!”
“我没耍花样。”温斯顿向前一步,“我只是奇怪——既然你们在仓库搜出假票,为什么没搜我的身?我贴身衣袋里,还有一张真票拓本。”
哈德森猛地站起:“你胡说什么!”
“真票水印双面透光,假票只有一面。”温斯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而且,假票用的是普通书写纸,纤维太密,不像英格兰银行专用棉浆纸。这些,验票官一眼就能看出来。”
哈德森额角渗出冷汗。他原以为抓个孤儿易如反掌,没想到这小子竟懂这么多。
“你以为几句鬼话就能脱罪?”他咬牙,“没人信你!”
“老乔信。”温斯顿直视他,“而且,如果我死了,那张拓本会出现在《泰晤士报》编辑桌上。我托了人。”
这是 bluff(虚张声势)。他根本没托人。但他赌哈德森不敢赌。
哈德森脸色变了又变,最终狠狠一拳砸在桌上:“关回去!饿他三天!”
三天。
没有食物,只有一碗浑浊的水。
牢房阴冷,夜晚寒气刺骨。
同室的囚犯起初虎视眈眈,见他沉默如石,渐渐也失了兴趣。
温斯顿靠在墙上,用指甲在木板上刻划。不是字,是数字:
哈德森与史密斯见面时间:12月28日下午3点;
假票数量:27张;
面额:5镑、10镑;
纸张特征:光滑、无棉絮、水印单面……
他一遍遍默念,像背诵祷文。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武器——记忆。
第三天夜里,高烧来了。
寒战、头晕、视线模糊。他蜷在草堆里,意识开始涣散。
恍惚间,他看见剑桥的图书馆穹顶,导师递来一杯咖啡,说:“林晚,你有改变学科的潜力。”
又看见济贫院的老汤姆,咳着血,把半块面包塞进他手里……
“不能睡……”他咬破舌尖,血腥味让他清醒。
睡过去,可能就醒不来了。
就在这时,铁门轻响。
不是守卫的脚步。
是一个轻缓、克制的节奏。
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手递进来一个油纸包。
温斯顿勉强抬头,看见一双干净的皮鞋,裤脚熨得笔直。
“吃。”一个低沉的男声说。
他没接。“你是谁?”
“朋友。”那人顿了顿,“老乔托我来的。”
温斯顿这才接过。油纸包里是面包和奶酪,还有一小瓶水。
他狼吞虎咽,差点噎住。
“别急。”那人说,“你撑得住。”
“他们要流放我。”温斯顿喘着气。
“不会。”那人声音平静,“哈德森没证据。票据来源不明,搜查程序违法,证人全是他的手下。这种案子,上不了法庭。”
温斯顿怔住。这人说话的方式……像律师。
“你是谁?”他又问。
那人没回答,只留下一句话:“明天会有转机。记住,无论谁问,只说‘我不知道票据真假,我只是记账’。”
门轻轻关上。
温斯顿靠在墙上,慢慢咀嚼面包。
他知道,老乔没放弃他。
而那个穿皮鞋的人……是谁?
第四天清晨,拘留所来了位不速之客。
一辆黑色马车停在门口,下来一位穿深色大衣的男人,金丝眼镜,面容清癯。守卫们立刻站直,连哈德森都慌忙迎出来。
“亨利先生!您怎么……”
“听说你们关了个孩子?”男人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叫温斯顿·怀特?”
“是、是……涉嫌窝藏□□。”
“带我去见他。”
温斯顿被提出来时,正靠在墙边晒太阳——这是三天来第一缕阳光。他眯着眼,看见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
“你就是温斯顿?”男人蹲下身,平视他的眼睛。
温斯顿点头。
“我是亨利·卡文迪什,圣巴塞洛缪教堂的牧师。”男人递给他一杯热牛奶,“也是格雷学院的理事。”
温斯顿心头一震。格雷学院——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但他没表现出来,只低声说:“谢谢您,先生。”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亨利的声音很轻,“说实话。”
温斯顿深吸一口气,将事情原原本本道来:史密斯供货、票据异常、哈德森栽赃、自己拓印证据……唯独没提那晚送食物的人。
亨利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击膝盖。听完,他点点头:“你很冷静,也很聪明。”
他转向哈德森,语气陡然转冷:“哈德森先生,根据《1855年警察法》,无搜查令擅入私人仓库属违法行为。你搜出的票据,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哈德森脸色煞白:“可……可他是共犯!”
“有证人吗?”亨利问,“有物证证明他接触过□□吗?”
哈德森哑口无言。
“我会向市政厅提交正式申诉。”亨利站起身,“另外,格雷学院正在寻找一名夜间抄写员。如果你愿意,明天可以来面试。”
温斯顿怔住。这不是释放,是救赎。
“我……我可以吗?”他声音微颤。
“你已经证明了自己。”亨利微笑,“在这个世界上,比聪明更珍贵的,是身处泥潭仍不忘真相的勇气。”
当天下午,温斯顿走出拘留所。
阳光刺眼,他抬手遮挡。
老乔站在马车旁,手里拎着一件新衬衫。
“穿上。”老人说,“别着凉。”
温斯顿接过,没道谢。在东区,感谢是软弱的表现。但他把衬衫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发白。
“那晚送食物的人……是你安排的?”
老乔摇头。“我不认识他。但他说,他欠我一个人情。”
温斯顿没再问。有些事,不必知道答案。
马车驶向东区。
路过码头时,温斯顿看见自己的棚屋还在,油灯未熄。
他知道,生活不会从此一帆风顺。
哈德森不会善罢甘休,史密斯仍在逃,□□团伙背后或许还有更大的网。
但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济贫院草堆里的男孩。
他有名字,有证据,有去处。
而最重要的是——
他还有笔。
回到通铺,他摸出那张藏了四天的拓本,就着夕阳最后的光,仔细看了一遍。然后,他把它折好,夹进老乔给他的新衬衫口袋里。
墨迹已干,但真相未冷。
他知道,这一仗还没结束。
但至少,他活下来了。
而活着,就有机会书写历史。
夜幕降临,泰晤士河静静流淌。
码头灯火通明,起重机仍在工作。
而在某间简陋的阁楼里,少年伏案疾书。
这一次,写的不是家书,不是货单,
而是一份证词。
字迹工整,略带稚气,却稳如磐石。
它不喧哗,不燃烧,只是静静等待——
等待被世界看见的那一天。
而执笔的人,
既是温斯顿,也是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