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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格雷学院的阶梯 ...

  •   格雷学院没有大门。

      只有一道铁栅栏,两盏煤气灯,和一块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木牌,上面刻着拉丁文:“Lux in Tenebris”——光在黑暗中。

      温斯顿站在栅栏外,手里攥着亨利牧师给的推荐信。他穿上了老乔送的新衬衫,袖口还带着浆洗的硬挺,但脚上的木鞋裂了口,露出冻红的脚趾。十四岁的身体站得笔直,像一株刚从泥里拔出来的芦苇,还滴着水,却已望见光。

      守门人是个驼背老头,眯眼打量他半晌,才慢吞吞接过信。“抄写员?晚上七点到十点。别碰书,别问问题,写完就走。”

      温斯顿点头,没说话。

      他被领进一栋三层红砖楼。走廊铺着磨损的地毯,墙上挂着油画——穿黑袍的学者、戴假发的法官、手持天平的女神。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墨水和蜂蜡的味道,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这和码头截然不同。

      那里是吼叫、汗臭、生死一线;

      这里是沉默、秩序、时间凝固。

      他的工作间在地下室。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一张木桌,一盏油灯,一摞待抄的讲义。封面上印着:《政治经济学原理》,作者:约翰·斯图亚特·穆勒。

      温斯顿坐下,磨墨,试笔。

      字迹工整,略带稚气,但结构稳。

      这是温斯顿的手,也是林晚的魂。

      第一晚,他抄了二十页。

      内容是关于“劳动价值论”与“工资基金说”——1850年代最前沿的争论。

      他手指磨红,腰背酸痛,但心却异常平静。

      在这里,文字不是求生工具,而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第二晚,他提前半小时到了。

      守门人没拦他。他悄悄走上楼梯,来到一楼大厅。

      尽头是一扇拱形木门,上方镶着彩绘玻璃——雅典娜持书而立。

      他推门。

      图书馆。

      穹顶高耸,橡木书架从地面直抵天花板,梯子悬在半空。月光透过高窗洒落,在地板上投下银色的格子。空气静得像教堂,只有书页翻动的微响。

      一个穿深蓝长裙的少女坐在角落,低头读书。她头发挽成髻,侧脸线条柔和,手指轻轻划过书页,像在抚摸一件珍宝。

      温斯顿屏住呼吸,不敢靠近。

      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

      他的手上有煤灰,衣角有补丁,灵魂里还带着济贫院的霉味。

      他转身要走,却撞见亨利牧师站在门口。

      “喜欢这里?”亨利微笑,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温和。

      “太安静了。”温斯顿低声说,“像坟墓。”

      “不,”亨利摇头,“是种子发芽的地方。”

      他领温斯顿走到经济区,抽出一本厚册子。“这是1834年济贫法修正案的议会辩论实录。原始记录,未删节。”

      温斯顿接过,指尖微颤。

      他研究了一辈子这个法案,却从未见过原始文本。

      翻开第一页,墨迹已褪,但字字如刀:

      “……必须让济贫院的生活比最低工资劳工更艰苦,以威慑懒惰……”

      ——查尔斯·布利奇曼议员

      他忽然想起济贫院草堆里的老汤姆,想起雪地里赤脚搬煤的孩子,想起霍金斯那句“完不成,没饭,也没炭”。

      原来,他们的苦难,早被写进法律,冠以“理性”之名。

      “看懂了吗?”亨利问。

      “看懂了。”温斯顿声音很轻,“他们不是在救济穷人,是在制造恐惧。”

      亨利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所以,真正的改革,不是施舍,是改写规则。”

      那一晚,温斯顿抄到深夜。

      但他心里,已不再只是抄写员。

      第三天,老乔来了。

      他在学院后巷等他,手里拎着一包热土豆。“听说你在这儿当先生了?”老人语气调侃,眼神却认真。

      “只是抄写。”

      “少骗我。”老乔塞给他土豆,“哈德森最近在找史密斯。码头传言,□□是从南安普顿来的,背后有人用船运货。”

      温斯顿心头一紧。“谁?”

      “不知道。但哈德森慌了。”老乔压低声音,“他昨晚烧了自家地窖的东西。”

      温斯顿咬了一口土豆,热气烫得喉咙发紧。他知道,哈德森在毁证据。而这意味着——□□案还没结束。

      “小心点。”老乔拍拍他肩,“别以为进了学院就安全。有些人,最恨的就是泥腿子爬上台阶。”

      温斯顿点头。他明白,格雷学院不是避难所,是新的战场。

      当晚,他在图书馆多留了十分钟。

      他找到南安普顿港1859年的进出口记录,发现一批“印刷设备”在11月入境,报关人为一家空壳公司。

      他没记下来,只把名字刻在心里:布莱克伍德贸易公司。

      第四晚,意外发生了。

      他抄写穆勒讲义中一段关于“工资基金”的论述:

      “工资总额由资本中预先划拨的部分决定,非由劳工数量或道德决定……”

      他本该写“capital set aside for wages”,却因连日疲惫,手一滑,写成了“capital set aside for saves”。

      “saves”——毫无意义的词。

      他自己发现时,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这不是笔误,是致命失误。在学术抄写中,一个错词可能扭曲整段理论。而穆勒的“工资基金说”正是当下劳资争论的核心——若写成“saves”,会被解读为“资本用于储蓄而非工资”,完全颠倒原意。

      他撕掉那页,重抄。

      但守门人看见了。

      “粗心。”老头冷冷道,“再有一次,换人。”

      温斯顿低头认错。他知道,在这里,容错率比码头更低。

      码头错了,挨顿打;

      这里错了,失去资格。

      那天晚上,他练字到凌晨。

      用废纸,蘸清水,在木桌上一遍遍写:“wages, not saves. wages, not saves.”

      手指抽筋,眼睛酸涩,但他不停。

      因为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阶梯。

      周末,他回了一趟码头。

      老乔的棚屋还在,但多了两个生面孔——穿黑衣的男人,眼神警惕。

      “市政厅的人,”老乔低声说,“来查账。哈德森告我窝藏赃物。”

      温斯顿心一沉。“需要我作证吗?”

      “不用。”老乔摇头,“你现在的任务,是待在学院,别回来。”

      他塞给温斯顿一个小布包。“拿着。防身。”

      温斯顿打开,里面是一把折叠小刀,刀柄磨得发亮。

      “不是让你杀人,”老乔说,“是让你活命。”

      温斯顿收下,藏进靴筒。

      他知道,老乔在替他挡刀。

      回学院的路上,他经过泰晤士河。

      河水浑浊,漂着烂菜叶和死鱼。

      对岸,西区灯火辉煌,马车辚辚。

      他忽然想起穆勒书中的一句话:

      “社会进步的标志,不是富人更富,而是穷人能否体面地活着。”

      而现在,他站在中间。

      一脚踩着泥,一脚踏着光。

      第七天晚上,亨利交给他一项新任务。

      “抄这份报告。”他递来一叠手稿,“关于东区童工肺病发病率的初步调查。”

      温斯顿翻开第一页,呼吸一滞。

      数据触目惊心:

      10岁以下纺织童工,68%患有慢性支气管炎;
      平均寿命:32.7岁;
      死亡主因:营养不良、工伤、肺痨……
      他忽然看见一个名字:汤米·威尔逊,8岁,死于1859年12月18日,济贫院登记编号#442。

      那是雪夜被驱赶搬煤的小男孩。

      温斯顿亲眼看着他摔倒,被踹,爬起来继续走。

      现在,他成了报告里的一个数字。

      温斯顿的手抖了。

      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愤怒——一种冰冷的、理性的愤怒。

      他抬头看向亨利。“我能加一段注释吗?”

      “什么注释?”

      “‘汤米死前赤脚踩雪,脚踝冻紫。监工说,煤搬不完,今晚没粥。’”

      亨利沉默良久,点头。“加吧。历史需要名字,不只是数字。”

      那一晚,温斯顿抄到十一点。

      油灯将尽,他最后一笔落下,墨迹如血。

      他知道,自己正在参与一场静默的战争。

      没有枪炮,只有纸笔;没有呐喊,只有记录。

      而这场战争的胜负,不在议会,不在法庭,而在未来某个人翻开这本书时,是否会为一个叫汤米的孩子,流下一滴泪。

      夜深了。他吹灭油灯,走出学院。

      月光下,石阶泛着微光。

      他一步一步走下,脚步比来时更稳。

      因为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不是为了逃离黑暗,而是为了把光,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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