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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双面账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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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斯顿的生活被切成两半。
白天属于码头——煤灰、汗臭、驳船的汽笛、老乔沙哑的指令;
夜晚属于学院——墨香、寂静、油灯下翻动的书页、守门人警惕的目光。
中间隔着三英里泥泞的路,和一道看不见的阶级之墙。
他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在通铺草席上卷起薄毯,把那支磨秃的鹅毛笔插进靴筒。六点前赶到老乔的货栈,换上粗布围裙,开始一天的活。
老乔的生意不大,但杂。
帮水手寄存三个月工钱(抽一便士保管费);
代小贩报关缴税(每单收两便士);
替驳船主记运单(按船次计酬);
偶尔还接临时仓储——一箱茶叶、半车火柴、几匹印度棉。
温斯顿的桌子在货栈角落,一张瘸腿木桌,一把三条腿的凳子。桌上摆着三样东西:
红皮账本(收入);
蓝皮账本(支出);
一个铁皮盒(硬币、票据、零散收据)。
他写字很快,但极稳。每一笔都像刻在石头上,不容涂改。老乔常说:“账目是良心的镜子。歪一笔,心就斜一分。”
二月的第一个星期,货栈来了个新客户——一位穿深灰大衣的先生,自称“埃利斯”,要租用两个木箱的仓储位,存放“印刷样本”。
“放一个月。”埃利斯递来五先令,“别让人碰。”
温斯顿登记入库,照例检查货品。箱子封得严实,只留一条缝。他瞥见里面是成叠的纸张,质地光滑,印着模糊图案。
他没多问。但当晚回到通铺,他在自己的废纸账本上记了一行:
2月3日。埃利斯,灰大衣,左袖有墨渍。租2箱,5先令。纸张似银行用纸,但无水印。疑为□□原料?勿声张。
这本账,是他用废弃货单背面钉成的。封面用炭笔写了“W.H.”——温斯顿·怀特,也是“White Hand”(白手起家)的缩写。没人知道它存在。
白天,他是老乔的账房;
夜里,他是格雷学院的抄写员;
只有在这本废纸账里,他才是完整的自己——一个既记得铜板重量,也记得理论逻辑的人。
格雷学院的夜课从七点开始。
温斯顿通常六点半到,在地下室吃一块自备的黑面包,然后开始抄写。这周的任务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第三卷,关于“地租与土地所有权”。
内容枯燥,但他抄得极认真。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合法接触高阶知识的机会。他不敢提问,不敢多看,甚至不敢在书上留折痕。但他把每一个概念拆解、重组,默默与前世记忆对照。
穆勒说:“地租是自然垄断的产物。”
林晚知道,这将被马歇尔发展为“准租金”;
温斯顿只记住:东区的地主,正靠这个理论收着穷人的血汗钱。
守门人偶尔会巡视。每次脚步靠近,温斯顿就低头,假装只专注笔尖。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是“借光者”,不是主人。
但有一次,他忍不住多看了图书馆一眼。
那晚,他提前完成抄写,守门人竟没赶他走。他悄悄走上二楼,看见一间教室亮着灯。透过门缝,他看见几个学生围着一张地图,讨论“曼彻斯特棉纺厂的劳工流动”。
他站了三分钟,转身离开。
不是嫉妒,是清醒——他现在的任务,是活下去,不是参与讨论。
回通铺的路上,他在心里默念穆勒的一句话:
“教育不是装饰,而是工具。”
而他的工具,还太钝。
二月中旬,天气转暖,码头活多了起来。
一艘从加尔各答来的船靠岸,卸下三百匹粗棉、五十箱香料。老乔接了整单代理,温斯顿连着三天没睡满四个小时。
他核对货单、登记收货人、计算关税、安排驳船转运。手指沾满墨水和灰尘,眼睛干涩发痛,但脑子异常清醒。
第四天清晨,一个水手来找他。
“怀特先生,”水手递来一枚银币,“帮我存三先令,剩下的打酒。”
温斯顿接过钱,称重、验色、听音。真币。他打开铁皮盒,取出三枚铜便士放入专用小袋,写好标签:“J. 麦克唐纳,3便士,2月14日存。”
水手盯着他动作,忽然说:“你比银行 clerk 还仔细。”
温斯顿没答。他知道,对这些水手来说,老乔货栈是唯一信得过的“银行”。他们不怕丢命,怕丢钱——因为那可能是全家半年的口粮。
中午,老乔递给他一个热馅饼。“吃。你这几天瘦了。”
温斯顿接过,小口咬着。肉汁烫嘴,但他吃得极慢,像在品尝某种奢侈。
“埃利斯的箱子,”老乔忽然说,“今天搬走了。”
温斯顿手一顿。“谁来取的?”
“他自己。带了个帮手,黑帽子,没说话。”老乔眯起眼,“箱子比来时轻。”
温斯顿点头,没多问。但当晚,他在废纸账本上添了一行:
2月15日。埃利斯取货。同伙戴黑帽,右手有疤。箱轻,疑已制成□□流出。哈德森近日常去南安普顿——是否有关?
他合上账本,塞进草席最底层。
有些事,记下来就够了。说出来,会死。
月底发薪日。
老乔数出十二便士,推到他面前。“这个月活多,多给四便士。”
温斯顿接过,指尖微凉。十二便士——能付两周通铺,三顿热汤,还有一小瓶墨水。
他没花。
第二天,他去了旧货市场,用三便士买了半打废纸、一卷麻线、一小块蜂蜡。晚上回通铺,他裁纸、打孔、穿线、封边,做成一本新账本。
封面依旧写“W.H.”,但内页分了三栏:
日期收入(便士)支出(便士)余额备注
2/2812 — 12 老乔工钱
2/28— 3 9 废纸、线、蜡
第三栏,他留空。那是给“观察”用的。
他知道,钱能算清,但世界不能。
所以,他既要记账,也要记事。
三月初,格雷学院换了新讲义。
这次是大卫·李嘉图的《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节选,关于“比较优势理论”。
温斯顿抄到“葡萄牙产酒,英格兰产布,两国贸易互惠”时,笔尖停了半秒。
他想起码头上周卸的一船葡萄牙葡萄酒——关税高昂,却仍被抢购。而东区的纺织童工,每天织十小时布,却买不起一块面包。
理论很美,现实很脏。
但他没在抄本上多写一个字。
只是把“互惠”二字,抄得格外工整。
守门人经过,瞥了一眼,难得说了句:“字不错。”
温斯顿低头:“谢谢先生。”
他知道,这是他在这里能得到的最高评价。
某个雨夜,他回通铺太晚,发现草席被人翻过。
东西没丢,但废纸账本的位置变了。
他心跳骤停,迅速翻到最后一页——所有记录都在。
但第二天,老乔把他叫进货栈后屋。
“有人问起你。”老人声音低沉,“市政厅的文书,说你在查□□。”
温斯顿脊背发凉。“我没查。”
“我知道。”老乔盯着他,“但你的眼神,藏不住事。”
他沉默片刻,忽然从抽屉拿出一个小本子——和温斯顿的废纸账本一模一样,只是更旧、更厚。
“我年轻时也记这种东西。”老乔说,“后来烧了。不是怕,是明白——有些真相,记在心里比写在纸上安全。”
温斯顿没说话。但他当晚回通铺,把废纸账本拆开,把关键几页吞了下去。
纸苦,墨涩,咽下去像吞刀子。
但他必须这么做。
三月中旬,生活渐趋平稳。
白天,他在货栈记账,学会了用算盘(比心算更快,也更“像普通人”);
夜晚,他在学院抄写,开始能预判讲师下一句要讲什么;
周末,他帮老乔盘点库存,手指摸过麻袋、木箱、铁桶,像在阅读一本无字的书。
他的身体在适应双重节奏:
左手能快速拨动算珠,右手能写出印刷体般的字迹;
耳朵能分辨驳船汽笛的长短,也能捕捉图书馆里书页翻动的轻响。
而那本新的废纸账本,静静躺在草席下,记录着更琐碎的事:
3月10日。买袜子一双,2便士。脚不再冻裂。
3月12日。格雷学院守门人咳嗽加重,或患肺痨。
3月15日。老乔收到匿名信,烧了。神色凝重。
3月18日。余额:17便士。
目标:攒够1先令买新笔。
没有宏愿,没有呐喊。只有生存的刻度,和求知的微光。
他知道,自己离剑桥还很远。
但至少,他已能在黑暗中,为自己点一盏灯。灯芯是墨,灯油是时间,而灯罩,是他亲手订成的账本。它不照亮世界,只照亮脚下的路。
而在这片吃人的土地上,能看清一步,已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