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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另一种语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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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写到第八页时,林深卡住了。
不是思路的阻塞,是身体的某种反抗。连续三天,他每天在图书馆坐十四个小时,对着屏幕敲出那些冷静到近乎残忍的句子——“情感劳动的异化”“亲密关系的商品化”“后现代语境下的情感资本主义”……
每一个术语都精准,每一段分析都清晰。导师在邮件里回复:“切入点独特,论述有力,保持这个方向。”
但林深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第三天傍晚,他盯着文档里那句“当关怀被纳入成本收益分析,其本真性便宣告死亡”,突然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他猛地合上电脑,抓起书包冲出了图书馆。
初冬的冷空气灌进肺里,他站在台阶上大口呼吸,白色的水雾在黄昏的光里迅速消散。校园广播正在播放一首老歌,女声沙哑地唱着“爱是没有人能了解的东西”。
林深沿着银杏大道漫无目的地走。落叶早已被清扫干净,只剩下光秃的枝桠切割着铅灰色的天空。他走到篮球场边,在铁丝网外的长椅上坐下。场内几个男生在打球,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尖锐而富有生气。
“喂,小心!”
一个篮球从场内飞出,直冲林深面门。他本能地抬手接住,皮革表面还带着温热的触感。
“不好意思!”一个穿着红色球衣的男生跑过来,隔着铁丝网朝他挥手,“能扔回来吗?”
林深站起来,掂了掂球,然后做了一个他后来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动作——他退后两步,起跳,投篮。球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穿过铁丝网的网格,空心入网。
“哇哦!”红球衣男生吹了声口哨,“练过?”
“中学时打过校队。”林深说。话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已经多久没提过这件事了?三年?五年?
“进来打一会儿?”男生拉开旁边的小门,“我们少个人。”
林深犹豫了两秒。书包里是没写完的论文,电脑里是没整理完的文献,明天上午还有研讨课——
“来嘛,”男生咧嘴笑,汗水从他额头滑到下颚,“反正天都快黑了。”
林深把书包放在长椅上,走了进去。
最初几分钟,他的身体是僵硬的。太久没运动了,肌肉记忆像是生了锈。但当他接到第一个传球,运球过掉防守人,起跳投篮——球再次入网时,某种东西“咔哒”一声归位了。
不是头脑里的东西。是更深处的东西。膝盖弯曲的角度,手腕下压的力度,球离开指尖时那种细微的旋转。这些记忆储存在肌肉里,储存在骨骼里,储存在每一次心跳加速、血液奔流的生理事实里。
他没有思考。他只是跑,跳,接球,传球。汗水从鬓角滴下来,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圆点。有人撞到他的肩膀,他撞回去,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笑起来。没有任何意义,就是笑,因为身体在动,因为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因为此刻此地,他不需要解释自己是谁,不需要回答任何问题,只需要把那个橙色的球投进那个铁质的圆环。
天完全黑透时,他们坐在场边休息。红球衣男生递给他一瓶水:“我叫周屿,物理系的。”
“林深,哲学系。”
“哲学?”周屿灌了半瓶水,“难怪看你刚才防守的时候,表情像是在思考存在主义。”
林深笑了。真正的笑,不是嘴角肌肉的牵动,是从胸腔深处涌上来的气流震动声带。“我看起来那么严肃?”
“严肃得要命。”周屿拧上瓶盖,“但打球的时候好多了。你在场上像换了个人。”
他们又聊了几句,关于篮球,关于期末考,关于食堂新开的窗口。全是表面的、轻的、不必承担任何重量的对话。然后周屿说要回去赶实验报告,其他人也陆续散了。
林深一个人坐在场边,汗慢慢冷下来,贴在皮肤上,冰凉。他抬头,看见第一颗星星,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城市的光污染让它们显得模糊,但依然在那里,在无数光年之外,稳定地发着它们自己的光。
他拿出手机,点开相机,对着天空拍了一张。照片里几乎看不见星星,只有一片深蓝近黑的模糊,和远处教学楼灯火通明的窗户。
他打开微信——三天来第一次主动点开——在朋友圈发了这张照片,没有配文。
然后他打开通讯录,找到陈序的名字。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五天前,陈序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他没有回。上面是那条“这对我们都重要”,再上面是那些关于未来和定居的问题。
林深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他能感觉到心脏在肋骨后面沉重地跳动,一下,一下。
但他没有点进对话框。他退出来,找到周屿的名片——他们刚才加了微信——发了条消息:“谢谢,今天打球很开心。”
几乎立刻有了回复:“我也是!下周还来吗?”
“来。”
放下手机,林深背上书包往回走。夜风吹在汗湿的脖子上,很冷,但那种冷是干净的,清澈的,像山涧水。他走到宿舍楼下时,手机震动了一下。不是微信,是邮箱的提示音。
他站在路灯下点开。是学术期刊的自动推送,标题是:《情感资本主义的批判:从法兰克福学派到当代》。
林深看着那个标题,看了很久。然后他笑了,这次是带着某种荒诞感的笑。世界在给他发送信息,用它的方式。每一个碎片都在呼应另一个碎片,每一段文本都在和其他文本对话。
他回复了那封推送邮件——不是给编辑,是给自己——在转发时加了一行笔记:“可参考。但注意避免术语对人的遮蔽。真正的抵抗或许不在理论中,而在那些拒绝被理论化的瞬间:一个投篮的弧线,一瓶传递的水,一场无意义的流汗。”
回到宿舍,他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他打开电脑,但没有继续写论文。他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篮球场笔记》。
他开始写,用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法:
“今晚我接住了一个飞向我的球。我没有思考‘这象征什么’‘这对我的人生规划有何意义’‘投进这个球能增加我的哪些价值’。我只是接住它,然后把它投向篮筐。”
“在这个动作里,没有评估,没有审核,没有未来规划。只有此刻,此身,此球,此篮筐。”
“我和几个陌生人一起流汗,我们互不知道对方的GPA、实习经历、未来去向。我们只知道对方跑动的路线,传球的手势,防守时的习惯。这种了解是纯粹的,当下的,不延伸出任何评估表格。”
“当我们坐在场边喝水,周屿说:‘你打球时像换了个人。’我想他说得对。在那个长方形的场地里,我短暂地逃出了那个叫‘林深’的档案袋——里面装着我的成绩单、我的论文题目、我的未来焦虑、我正在被某人评估的情感价值。”
“在那个小时里,我只是一个会跑会跳会把球投进篮筐的身体。而这个身体,在那一刻,是完整的,自足的,快乐的。”
“这不是解药。我知道明天早上我依然要打开那个写满术语的文档,依然要面对那些关于‘意义’‘价值’‘异化’的问题。但至少我知道了一件事:在我的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我。他不懂哲学,不懂理论,不懂任何评估体系。他只知道接住一个球,然后把它投向光亮的方向。”
“也许所有的抵抗,最终都要从这个身体开始。从这个会渴、会累、会在冬天的夜晚出汗的身体开始。从这个在接住球时感到纯粹愉悦的身体开始。”
“先回到身体。其他的,以后再说。”
林深写完最后一个字,保存文档,合上电脑。
他躺到床上,闭上眼睛。黑暗中,他看见那个橙色的篮球在空中旋转,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穿过网格,穿过光年,穿过所有等待填写的表格和需要回答的问题,最后,穿过铁质的圆环,落下时连篮网都没有触动——
寂静的,准确的,完整的空心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