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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病历的另一种写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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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下午的图书馆,阳光斜射在长桌上,把空气里的灰尘照成浮动的金粉。林深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病历的扫描件。
这是他研究的一部分——二十世纪初欧洲疗养院的病历档案。作为“情感资本主义的历史谱系”研究课题的延伸,他在收集那些将“情绪”和“性格”纳入医学观察的早期文本。脆弱的纸张上,钢笔字迹已经褪成棕色:
患者E,女,24岁。主诉:过度敏感,易哭泣,对人际关系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诊断:情感性神经衰弱。治疗建议:卧床休息,减少阅读小说,避免强烈的情感刺激。
患者M,男,31岁。主诉:对工作缺乏兴趣,对婚姻感到厌倦,常感“一切皆无意义”。诊断:意志力缺陷。治疗建议:冷水浴,规律作息,培养对实用技能的兴趣。
林深一张张翻看着。一百年前,这些感受被病理化,被装进疾病的框架。一百年后,它们被重新命名——不再是“疾病”,而是“情绪管理能力不足”“情感成熟度欠缺”“自我认知偏差”——但框架依然在。评估表格换了形式,但打分的逻辑没有变。
他暂停在一张病历上。日期是1919年11月3日。没有诊断,只有一段记录:
“今日下午,患者坐在花园长椅上注视落叶,长达两小时。问她看到了什么,她说:‘我看到时间是如何在每片叶子上留下不同的痕迹,然后放手让它们落下。’护理员认为这是病态的沉迷,但我认为,这只是一个完整的下午。”
记录者的签名是“J. A.”,一个实习医生。这段话下面,有主治医师用红笔批注:“无关观察,勿记。”
林深盯着那句话——“这只是一个完整的下午”。他想象那个场景:1919年的秋天,疗养院的花园,一个年轻女子看着落叶,一个实习医生看着她,然后在本子上写下,这是一个“完整的下午”。在那个瞬间,她没有病人,他没有医生,他们只是两个见证秋天的人。
他把这张病历保存下来。然后他关掉档案网页,打开一个空白文档。
标题他想了很久,最后写下:《不被归档的瞬间——一份反病历》。
他开始写,用一种介于病历记录和文学叙述之间的混合文体:
姓名:林深
时间:2023年11月-12月
主诉:经历了一场情感的误诊。
【观察记录1】
时间:11月7日,下午3点
地点:图书馆四楼窗边座位
观察:
患者(即笔者)阅读《存在与时间》第47页时,突然无法理解“被抛状态”这一概念。不是智力上的不理解,是身体性的抵抗。胃部收紧,呼吸变浅。书本上的字在晃动。
常规病历可能记录为:焦虑发作,建议暂停阅读,进行放松训练。
此处记录为: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正被“抛”进一个由他人设定的评估体系。而我的身体在学会这个概念之前,先认出了它。
【观察记录2】
时间:11月15日,凌晨2点
地点:宿舍书桌前
观察:
在匿名树洞看到用户3869024的留言:“你的真心觉醒的时刻,恰好撞上了他的评估程序启动的时刻。像一颗种子在破土的瞬间,发现土壤已经被铺上了水泥。”
患者感到左胸腔有物理性的刺痛,持续约三十秒。随后是奇异的平静。
常规病历可能记录为:情绪波动,建议避免深夜浏览网络内容。
此处记录为:那三十秒的刺痛,是自我认知的骨痂在生长。水泥地上长不出植物,但种子会记住自己破土的本能。
【观察记录3】
时间:12月3日,早晨7点20分
地点:校河跑道第三公里处
观察:
与周屿并肩跑步时,对方说:“有用的东西都标着价格。”患者突然大笑,笑到不得不停下脚步。不是因为这句话幽默,是因为它太真实,真实到成为一种赦免。
常规病历可能记录为:情绪失控,建议评估压力水平。
此处记录为:在那次大笑中,我短暂地挣脱了所有“价格标签”。我的笑声没有用处,不产生价值,不被需要。它只是从喉咙里涌出来,像鸟从笼子里飞出来。鸟飞出来不是为了被观赏,只是为了飞。
【观察记录4】
时间:12月6日,傍晚5点40分
地点:篮球场
观察:
接到传球,起跳,投篮。球在空中时,患者明确知道它会进。那种知道不是思考的结果,是身体全然的知晓。球进时,连篮网都没有动,寂静的空心入网。
常规病历可能记录为:无特殊观察。
此处记录为:在那个瞬间,我没有“焦虑的林深”,没有“被评估的林深”,没有“写论文的林深”。只有一个在重力作用下跃起,在空气中划出弧线,然后将球送入篮筐的身体运动轨迹。那个轨迹是完整的,自足的,不需要任何外在意义来证明它的存在。
【治疗建议】
常规治疗建议可能包括:认知行为疗法,情绪管理技巧,建立更现实的人际期待。
此处建议如下:
1. 允许自己拥有更多“不被翻译的下午”。像1919年那个女子看落叶一样,只是看,不试图从中提炼“意义”或“教训”。
2. 继续奔跑,继续流汗,继续在身体感到真实的地方停留——哪怕那些地方不产生任何“价值”。
3. 珍惜那些让你大笑的人,哪怕他们说的话不符合任何“积极心理学”的原则。
4. 记住那个空心入网的球。记住你的身体知道一些你的头脑尚未理解的事。
5. 继续写你自己的“病历”。用你自己的语法,记录那些“无关观察,勿记”的瞬间。因为它们才是你真正活过的证据。
【预后】
常规预后评估:取决于患者对治疗方案的依从性。
此处预后:未知。但患者正在学习一件事——重要的或许不是“痊愈”,而是学会与自己的症状共存。那些“过度敏感”“不切实际的期待”“对无意义的感知”,也许不是需要切除的病灶,而是感知系统的不同频段。关闭它们,世界会变得更可管理,但也更扁平。保持接收,即使这意味着要承受更多的噪音和疼痛。
林深写完最后一个字,靠在椅背上。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位置,现在照在他放在桌面的左手上。他翻转手掌,看光线在掌纹间流动,那些复杂的、独一无二的纹路,没有任何医学或命理的意义,只是一些皮肤褶皱的方式。
他想,也许每个人的一生都应该有这样一份“反病历”。不是记录你如何符合或偏离各种标准,而是记录那些标准无法捕捉的瞬间:一次不被理解的大笑,一个完整的下午,一次寂静的投篮,一次明知会受伤却依然选择的敞开的时刻。
手机震动。是导师的邮件回复:“论文已阅。结论部分转向很有力,尤其是关于‘拒绝翻译’的论述。但需注意学术表达的严谨性。另,你引用的那份1919年病历,来源是否可靠?”
林深回复:“来源可靠。那是一份被主治医师批注为‘无关观察,勿记’的记录。我想,正是这个批注,使它变得重要。”
他关上电脑,收拾书包。走出图书馆时,天色已近黄昏。他路过篮球场,有几个学生在打球,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格外清晰。他没有停留,但脚步慢了一些。
走到校门口时,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微信。他以为是周屿,但点开,呼吸停了一拍。
是陈序。
距离上次对话已经过去十九天。陈序的头像没有变,那个灰色的几何图形,冷静,理性,不可穿透。
消息很简短,只有一句话:“我下周四的飞机,去加州。走之前,能见一面吗?”
林深站在校门口的人行道上。下班高峰期的车流在身边汹涌,车灯在暮色里连成流动的河。寒冷的空气钻进衣领,他握紧手机,指关节发白。
十九天。足够写完一篇论文,跑完八次晨跑,投进几十个球,笑出声七次,保存一份1919年的病历,写完五章自己的“反病历”。
也足够让一些东西沉淀,让另一些东西浮起。
他打字,删掉,重新打。最后他回复:
“好。时间地点你定。”
然后他锁上屏幕,把手机放回口袋。他没有等待回复,没有猜测陈序此刻在想什么,没有计算这次见面是“加分项”还是“减分项”,没有将它纳入任何评估体系。
他只是在暮色里继续往前走,走向地铁站,走向宿舍,走向这个没有“意义”但依然要继续下去的夜晚。寒风刮在脸上,很冷。但他的手掌在口袋里,握着手机的地方,是暖的。
而那种暖,不需要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