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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母语练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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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序飞往加州的前一天傍晚,林深收到了一个匿名包裹,放在宿舍楼下的信箱里。一个很薄的牛皮纸文件袋,没有寄件人信息,正面是打印的字条:“你说病历要还给你。现在它完整了。”
他拿着文件袋上楼,在书桌前坐下,打开阅读灯。文件袋里只有一张A4纸,是复印的病历档案,右下角是陈序的字迹,用铅笔写的,很轻,像是怕留下永久痕迹:
“J. A. 实习医生,1919年11月3日值班记录。原件存于苏黎世大学医学史档案馆,档案编号M-1919-347。J. A. 全名Jasper Aron,1895-1978,瑞士人。记录此观察时24岁,医学院最后一年。他未成为执业医生,次年转修文学史,后以研究医疗叙事与疾病隐喻的著作闻名。他一生中反复提及这个‘完整的下午’,称其为‘我医学训练中唯一真正治愈的时刻’。”
林深的手指抚过那行字。纸张很凉,带着档案馆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消毒水的气息。他想象陈序如何找到这份档案,如何申请复印,如何在无数病历中辨认出这一张——因为上面有那句“无关观察,勿记”。
然后他翻到背面。
背面是手写的一封信,陈序的字迹,这次用的是钢笔,墨水是深蓝色的:
“林深,
写下你的名字时,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不带着任何评估意图写下它。不是‘论文合作者林深’,不是‘潜在人生伴侣林深’,不是‘需要妥善处理的情感事务林深’。只是林深。一个音节,两个字,一个人的名字。
我查了Jasper Aron的资料。他后来写道,那个下午改变了他对‘治疗’的理解。他说,医学教会他诊断疾病,但那个看落叶的女人教会他诊断‘完整’——诊断那些未被疾病侵蚀的、依然健康运作的生命瞬间。他说,真正的治疗有时不是消除症状,而是识别出症状之外,那人依然活着的证据。
我不知道这是否正确。但我希望它是。
关于树洞的帖子,我重读了很多遍。以3869024的身份,也以陈序的身份。两个身份读出了不同的东西。3869024看到了一篇小说,一个关于错位与觉醒的好故事。陈序看到了别的东西:他看到自己如何变成另一个人评估表格里的一行行数据。他坐在评估席上太久了,久到忘了被评估是什么感觉。
你问我为什么还要走。答案很普通:因为机票订好了,房子租好了,导师在等了。因为人生像一列已经启动的火车,惯性太大,跳车需要一种我不具备的勇气。或者说,我具备的勇气,只够让我坐在这里,写下这些字。
但走之前,我想完成最后一次评估。不是对你的,是对我自己的。
评估对象:陈序
评估项目:在认识林深的第427天里,是否学会了哪怕一个句子的、林深的母语。
结果如下:
1. 关于篮球。我昨天去打了半小时。没有人传球给我,我只是投篮。27次出手,进了9个。命中率33.3%。按照我以前的标准,不及格。但当我投进第9个球时——那个球弧线很平,几乎是砸进篮筐的——我感觉到一瞬间的、纯粹的‘进’。没有想‘这证明了我的协调性’,没有想‘这个数据可以如何优化’。只是球进了。那一刻持续了大概0.5秒。在这0.5秒里,我可能说出了第一个音节。
2. 关于晨跑。今天早上我沿着酒店附近的河跑了三公里。很慢,中途停了两次。我没有计时,没有计算配速,没有评估心肺效率。我只是跑步,然后看结冰的河面。河面上有鸟的脚印,很小,像某种密码。我看了一分钟。这一分钟,我可能说出了第二个音节。
3. 关于病历。我复印了这张纸。在复印机的声音里,我想,一百多年前有一个人,认为‘一个完整的下午’值得被记录,即使他的上司批注‘无关观察,勿记’。而一百多年后,有一个人找到了这份记录,并认为它对他认识的另一个人有意义。这个传递本身,可能构成了第三个音节。
4. 关于你。我无法评估你。我试过了,所有指标都失灵。你的痛苦、你的清醒、你的奔跑、你的沉默、你写在树洞里的每一个字,它们拒绝被纳入任何表格。它们只是存在,像河面上的鸟爪印,像投进的篮,像1919年那片落叶。我唯一能评估的是:你的存在,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表格有多么贫乏。
所以,结论是:在427天里,我学会了大约3.5个音节。不足以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甚至不足以表达一个完整的概念。但或许,足够说一声‘再见’。
不,等等。重来。
或许足够说:谢谢。
谢谢你让我看到,在我的语法之外,还有另一种语言存在。它不说‘未来规划’,不说‘价值匹配’,不说‘风险评估’。它说‘这个下午很完整’,说‘球进了’,说‘我在跑步’,说‘你看,鸟的脚印’。
我可能永远无法流利地说这种语言。我的舌头已经被训练得太好,总想寻找最准确的术语,最有效的表达,最能达成目标的措辞。但至少现在,我知道它存在。就像知道世界上有另一种颜色的天空,即使我永远生活在多云的地方。
飞机明天早上十点起飞。我会在太平洋上空某个地方,试着不去想航程的碳排放效率,不去想时差对工作效率的影响,不去想这段经历对我‘个人成长’的贡献分值。我会试着只是看窗外的云,只是感受海拔一万米的气压对耳膜的影响,只是存在在那个瞬间。
如果我能做到,那将是第4个音节。
再见,林深。
祝你拥有许多完整的下午,许多空心入网的球,许多次不被翻译的呼吸。
陈序
12月14日
于浦东机场T1航站楼
(航班号AA288,座位号47A,如果你需要评估的话)”
信的末尾,那个括号里的句子,让林深笑了一下。然后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落在“47A”上,墨水晕开一小片蓝色的云。
他坐着,让眼泪流。不擦拭,不分析这眼泪的化学成分,不评估它的“情感净化价值”。他只是坐着,感受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滴在纸上,在寂静的宿舍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柔的声响。
窗外的天完全黑了。远处的城市灯光浮起来,像一片倒置的星空。
他拿起手机,点开陈序的对话框。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他打了几个字,删掉。又打,又删。最后他放下手机。
有些话不需要回复。有些音节不需要组成句子。有些再见,已经在“再见”被说出之前,就已经完成了。
他打开台灯,把信纸铺在光下。墨迹在泪水晕开的地方变得模糊,像远山的轮廓。他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对折,放回文件袋,和那张1919年的病历放在一起。
然后他打开电脑,登录树洞。那个帖子还在,已经有几百条回复。他滑动鼠标,看到用户3869024的最后一条留言,是三天前留下的:
“楼主好像很久没出现了。希望你在过自己的生活,用你自己的语法,写你自己的句子。如果有一天你读到这条,请知道:你的故事被听见了。不是作为案例,不是作为样本,是作为故事本身。这就够了。”
林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点击“发帖”,标题栏输入:“一个完整的句号。”
正文他只写了一段:
“谢谢所有陪伴这个故事走到这里的人。尤其是3869024。你的每一句解读,都让那些疼痛的瞬间拥有了回响。故事结束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它完成了它的形状。像一片叶子落下,完成了一道弧线。像一次投篮,完成了一次穿越。像一个下午,完成了一次存在。
我不再需要这个树洞了。但我会记得,在这里,我曾用陌生的语言,喊出了自己的母语。
再见。”
他点击发布。然后退出账号,卸载APP。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夜色浓稠,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脸,和身后书桌上那盏孤零零的台灯。他看见自己的嘴角是平的,眼睛是红的,但眼神是静的。像风暴过后的海面,不平静,但深。
手机震动。是周屿:“明天晨跑吗?六点半,老地方。”
他回复:“好。”
简单的,肯定的,不翻译的。
然后他关上灯,在黑暗里躺下。闭上眼睛前,他最后想的是:明天跑步时,也许能看见日出。或者看不见,也没关系。重要的是跑步本身,是双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是肺叶扩张收缩的节奏,是周屿可能会说的某句蠢话,是寒冷空气中呼出的白气。
是那些不被评估的瞬间。是一个又一个,完整的,不必成为任何故事素材的,平凡的,珍贵的,清晨。
窗外,冬夜正深。而某个地方,一架飞机正滑过夜空,机翼上的灯光明明灭灭,像一句断断续续的、正在学习中的,新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