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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节气不饶人。日历刚翻过十一月七日,一股强劲的寒潮便如同约好了似的,自西伯利亚长驱直入,一夜之间席卷了这座南方小城。立冬,名副其实地立住了冬天。气温断崖式下跌,阴沉的天空像一块浸满了水的脏抹布,低低地压着,吝啬地不肯透出一丝阳光。呼啸的北风带着尖锐的哨音,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卷起地上残存的落叶和尘土,抽打在行人的脸上,生疼。空气干燥而凛冽,吸入鼻腔,带着一股铁锈般的冰凉气味。

      街道两旁的店铺,早早地挂起了厚实的棉帘,玻璃窗上凝结着厚厚的水汽,模糊了室内温暖的灯光。往昔在街边支着炉子卖烤红薯的小贩,也缩到了背风的角落,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久久不散。最显眼的变化,是那些服装店的橱窗——夏装的模特被迅速撤下,换上了臃肿厚实的羽绒服和棉袄,鲜艳的色彩在灰暗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像是一串串抵抗严寒的、勉强的旗帜。

      周六下午,陈默裹紧了自己那件略显单薄的旧外套,顶着刺骨的寒风,再一次溜进了“蓝精灵”网吧。与室外的天寒地冻相比,网吧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烟雾缭绕,空气污浊而温热,几十台CRT显示器散发出的热量,混合着人体和泡面的味道,形成一种黏稠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流。他熟练地走到老位置,脱下外套,那冰凉的布料接触到室内空气,瞬间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暖意。开机,登录企鹅,一连串动作如同仪式。

      刚上线,那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卡通女孩头像就迫不及待地跳动起来,是“轻舞飞扬”。

      “滴滴滴”。

      “陈默陈默!外面冻死啦!你出门了没?多穿点啊!”她的消息总是这样,带着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和直接的关心。

      “刚到网吧。风太大了,差点被吹跑。”陈默回复道,手指在键盘上敲击,感觉比室外灵活了许多。

      “我们学校门口那家羽绒服店,这两天都卖脱销了!简直疯狂!我妈昨天去抢,都没抢到我的码,气得她直跳脚。”后面跟着一个“抓狂”的表情。

      陈默想象着那个画面,不禁笑了笑。他想起昨天放学,也看到自家附近那家“波司登”专卖店门口排起了长队,人们像不要钱似的争抢着。母亲也念叨着要给他买件新的羽绒服,说去年那件已经不暖和了,但他以“还能穿”为由拒绝了,心底里是不想再给家里增添额外的开销。

      “我们这边也是,好像全城的人都在买羽绒服。”他回道。

      “对啊对啊!感觉冬天真的来了呢。不过,躲在有暖气的房间里,捧一杯热奶茶,看看剧,也挺幸福的,对吧?”她发来一个捧着杯子、眯眼笑的猫咪表情。

      “嗯。”陈默应和着。和“轻舞飞扬”聊天,总是这样轻松。她关注的永远是眼前具体而微的生活:天气的冷暖,衣物的增减,食堂的饭菜,同学的糗事……这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话题,像一层柔软的棉花,将他从那些沉重深邃的思辨中暂时包裹起来,提供着一种简单而直接的慰藉。在她这里,他不需要费力去攀登思想的高峰,只需要漫步在平缓的、开满日常小花的山坡上。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学校的趣事,关于某个老师新换的、极其考验审美的发型,关于期中考试后班级座位的调整。陈默一边回应着,一边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了好友列表里那个静默的蝴蝶头像。它依然是灰色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感,像细小的冰晶,落在他的心湖上,瞬间融化,却留下一点凉意。

      然而,就在他与“轻舞飞扬”讨论着哪家奶茶店的红豆布丁更好喝时,那只灰色的蝴蝶,毫无征兆地,骤然变成了彩色,并且轻轻跳动起来。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对“轻舞飞扬”飞快地打出一行字:“有点事,先下了。” 甚至来不及等待她的回复,便迅速点开了那个闪烁着、对他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头像。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仿佛他们之间的对话从未中断过。“玥”发来的,是几行简短的诗句:

      “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我拿把旧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是顾城的诗。陈默对这首诗并不陌生,但在此刻,在这个立冬的下午,在网吧污浊的空气里重读,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直击心灵的震撼。那“又弯又长”的小巷,像不像他此刻迷茫而看不到尽头的高三生活?那“没有门没有窗”的隔绝感,不正是他身处家庭、学校期望这座无形围城中的写照?而那“拿着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的徒劳举动,多么像他试图用过往的经验、有限的认知,去叩问未来、打破困境却屡屡受挫的缩影?

      他盯着屏幕,久久没有回复。手指悬在键盘上,仿佛能感受到诗句里那堵“厚厚的墙”所传递出的冰冷和坚硬。

      “读到了什么?” “玥”的消息再次跳出,带着她特有的、引导式的提问风格。

      陈默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着语言,将自己的这些感受敲打出来。他描述着那条“小巷”带来的压抑和迷失,描述着那堵“墙”的坚不可摧,以及“旧钥匙”的无能为力。他感觉自己在“玥”面前,总是会不自觉地袒露内心最脆弱和困惑的一面。

      “钥匙是旧的,墙是厚的。” “玥”的回复很快,依旧冷静,像手术刀,“顾城捕捉到的,是个体面对庞大外部世界和精神困境时,那种本质上的无力感。但这‘敲击’本身,就是一种姿态,一种不甘于被围困的、绝望的反抗。”

      她的话,再次精准地剖开了陈默的情绪,将其提升到了一个更抽象的哲学层面。不等他细细品味,她的下一个问题又接踵而至:“这让我想到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你觉得,在这首诗里,谁是‘主人’,谁是‘奴隶’?是那条小巷禁锢了敲墙的人,还是敲墙的人,通过他持续不断的、看似无效的‘敲击’这一行动,反过来确认了小巷的存在,并赋予了它‘禁锢’的意义?”

      陈默愣住了。主奴辩证法?他只在一些零散的读物里隐约听过这个概念,知道大致是关于自我意识如何在与他者的相互承认和斗争中确立的。他从未想过,可以将如此抽象的哲学理论,用来解读一首充满意象的现代诗,更没想到会与自己的现实处境联系起来。

      他感觉自己大脑的齿轮在疯狂地转动,试图跟上“玥”那跳跃而深邃的思维。他尝试着回复:“也许……敲墙的人是‘奴隶’,他被小巷(外部环境或既定规则)所束缚和定义。但他的‘敲击’,这种不服从的、寻求出路的行动,是否也是一种试图争取‘承认’,想要成为自己‘主人’的努力?”

      “很有趣的角度。” “玥”似乎肯定了他的思考,“黑格尔认为,真理是全体,是一个不断辩证发展的过程。困于小巷是‘正题’,敲击是‘反题’,那么,可能的‘合题’是什么?是墙被敲开?还是敲墙者最终发现,钥匙从来不在墙上,而在自己心里?或者,他与墙(他的困境)达成了一种新的、动态的平衡?”

      对话迅速地滑向了一个陈默感到既兴奋又吃力的领域。他们从顾城的小巷,谈到黑格尔的“理性的狡计”,谈到存在先于本质,谈到人是否注定自由而又无所依凭……“玥”的知识储备和思辨能力,让陈默惊叹,也让他感到一种迫切的、想要追赶的压力。他拼命地搜刮着自己有限的知识,努力地理解、回应,时而感到茅塞顿开,时而又陷入更深的迷雾。

      网吧的喧嚣仿佛彻底远去,屏幕上滚动的哲学词汇和诗歌意象,构建了一个纯粹而高强度的精神场域。陈默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室外的严寒,也忘记了刚刚还在与他讨论羽绒服和奶茶的“轻舞飞扬”。

      不知过了多久,“玥”那边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发来一句:“冬天来了。”

      这句突如其来的、近乎平淡的陈述,让沉浸在哲学思辨中的陈默微微一怔。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透过网吧肮脏的玻璃窗,只能看到阴沉灰暗的天空和对面楼房紧闭的窗户。是啊,冬天来了,立冬了。他回复道:“嗯,很冷,风很大。”
      “北京的冬天,风更硬,像刀子。” “玥”描述着,语气里听不出是抱怨还是欣赏,“但暖气很足。在温暖的室内,看窗外万物萧索,会让人觉得,思想是可以抵御外部严寒的。”

      北京。暖气。思想抵御严寒。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再次强化了那个“北京之约”的真实感和诱惑力。那个遥远的城市,因为“玥”的存在,不仅代表着精神的共鸣,也代表着一种物理上的、温暖舒适的归宿。

      “我会习惯的。”陈默敲下这句话,带着一种近乎宣誓的笃定。他仿佛已经看到,下一个冬天,自己也在北京某间温暖的室内,与“玥”一起,谈论着诗歌和哲学,窗外是刀子般的北风,但与他们无关。

      “希望如此。” “玥”的回复很简单。随后,她似乎要结束这次对话了,“保持思考。也……注意保暖。”

      那只彩色的蝴蝶头像,很快再次黯淡了下去,变成了灰色。

      陈默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激烈而耗费心神的长跑。大脑因为高速运转而有些发热,同时又有一种充实的疲惫感。他瞥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他这才想起被自己匆忙结束对话的“轻舞飞扬”。点开她的头像,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那个捧着奶茶的猫咪表情,后面跟着一个略显孤单的“哦,好吧。”。

      一股微弱的愧疚感浮上心头。他犹豫了一下,发过去一句:“刚才有点事。你还在吗?”

      没有立刻得到回复。

      陈默关掉企鹅,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那里,耳边重新灌满了网吧里各种游戏音效和交谈声。刚才与“玥”进行的那场关于小巷、关于黑格尔的对话,像一场短暂而绚烂的梦境,此刻醒来,周围依旧是熟悉而粗粝的现实。立冬的寒意,似乎并未被网吧的暖流完全驱散,一丝冰冷的后知后觉,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他得到了深层次的精神满足和智力激荡,却也再次冷落了一份简单而温暖的关怀。那条通往“北京相见”的、布满思想荆棘的小径,与身边触手可及的、充满生活烟火气的平坦大道,在他立冬的这一天,再次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他选择了前者,义无反顾,却又在心底某个角落,为后者留下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微凉的叹息。

      他知道,“轻舞飞扬”大概永远不会理解,为什么几句“又弯又长的小巷”和那个陌生的名字“黑格尔”,会比一件温暖的羽绒服和一杯甜热的奶茶,更能吸引他的全部心神。这个立冬,因思想的交锋而炽热,也因人情的微妙而,沾染了一丝初冬的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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