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第三种笼子》墨影刀

9、第九章

　　十二月的冷风，像一把钝刀子，刮过小城裸露的街道。教室的窗户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模糊的冰花，将窗外灰败的世界隔绝开来，却也使得室内的空气更加凝滞，混杂着几十个年轻人呼出的二氧化碳、旧书本的霉味，以及一种无声的焦虑。黑板的右上角，高考倒计时的数字一天天无情地变小，像一道逐渐收紧的绞索，勒在每个高三学生的脖颈上，提醒着他们最终的审判日正在逼近。

　　陈默坐在教室里，身上裹着厚重的棉服，却依然感觉有一股寒意从脚底丝丝缕缕地往上冒。他的面前，摊开着一本《数学高考真题精选》，翻到的那一页，是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大题。椭圆的方程式像一条冷漠的蛇盘踞在纸面上，旁边辅以一条蜿蜒的直线方程，要求证明两个图形相切，并求出切点坐标。

　　笔尖悬在草稿纸上方，迟迟无法落下。那些字母和数字，他每一个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变得无比陌生，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他尝试着回忆相关的公式和定理——焦半径、弦长公式、判别式……它们像受潮的烟花，在他脑海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却无论如何也点燃不了思维的引信。

　　他的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昨晚的情景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

　　电话是在将近午夜十二点时响起的。那时他刚刚勉强完成一套英语模拟卷，大脑已经像一团被榨干水分的海绵，每一道褶皱都充满了疲惫。刺耳的铃声在寂静中炸开，让他浑身一激灵。几乎是本能地，他冲出去接起了电话。

　　是“玥”。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加飘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来自远方的回响。她说她刚刚读完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对其中“精神的三变”——骆驼、狮子、婴孩的论述感到震撼，并由此联想到他们自身的处境。

　　“我们背负着期望和规范，如同骆驼；但总渴望打破枷锁，成为掠夺自由的狮子；而最终，或许是为了创造新的价值，需要回归婴孩般的纯粹状态……”她的声音透过听筒，像冰冷的溪流，淌入他混沌的大脑。“陈默，你觉得我们现在是骆驼，还是试图成为狮子的阶段？或者说，我们连成为骆驼的资格都尚未具备，只是被驱赶的羊群？”

　　这些问题，像一枚枚投入深水炸弹，在他疲惫的思维湖泊里激起巨大的、混乱的漩涡。他努力地跟上她的节奏，搜肠刮肚地组织语言，试图回应这关于存在与自由的宏大命题。他们谈论着超人与末人，谈论着价值的重估，谈论着高考这座“大山”在存在主义层面的荒谬性……时间在深邃而耗神的交谈中飞速流逝。挂断电话时，陈默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一点半。

　　此刻，坐在冰冷的教室里，面对这道该死的解析几何题，昨晚那些关于尼采的激昂讨论，像退潮后留下的苍白泡沫，不仅没有带来思想的充盈感，反而掏空了他最后一点专注力。他的大脑仿佛被分成了两个互不连接的半球：一个还沉浸在“骆驼、狮子、婴孩”的哲学迷宫里，另一个则必须面对眼前这条冰冷的椭圆曲线。

　　两者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用力眨了眨干涩发痛的眼睛，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数学题上。他拿起圆规和直尺，试图在草稿纸上画出准确的图形。然而，他的手有些不稳，画出的椭圆歪歪扭扭，那条直线更是偏离了方向。烦躁感像藤蔓一样从心底滋生出来，迅速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换了一种思路，尝试用代数法，联立两个方程，试图通过判别式等于零来证明相切。

　　设方程，代入，展开……计算过程繁琐而枯燥。他的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僵硬，数字写得歪斜不堪。在进行到第三步，需要处理一个复杂的平方项时，他的思绪猛地一滞。昨晚“玥”引用的那句“人是一根绳索，架于超人与禽兽之间”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打断了他的运算流程。

　　他甩了甩头，像是要驱散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低头重新审视草稿纸。刚才算到哪一步了？他发现自己竟然需要往回看才能接上思路。这种思维的断裂感让他感到恐慌。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

　　然而，情况并没有好转。他的计算错误百出。正负号看错，系数漏乘，甚至在简单的合并同类项时都会出错。草稿纸上涂改的痕迹越来越多，像一团团黑色的污迹，映衬着他越来越焦躁的心情。那道题仿佛成了一个有意识的生命体，在故意嘲弄他的无能，无论他尝试哪条路径，最终都会陷入死胡同或者得到荒谬的结果。

　　周围同学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此刻听起来异常清晰，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和对比。他偷偷抬眼看了看斜前方的李雨婷，她正微微蹙着眉，但笔下的步骤却流畅而工整，仿佛那些数字和符号是她驯服的羔羊。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和自我怀疑，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是因为昨晚睡得太晚了吗？”他问自己，内心充满了懊悔。但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与‘玥’的交谈是珍贵的，是超越这庸常生活的精神食粮。”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战，使得他更加无法集中精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距离数学课结束只剩下不到二十分钟了，大部分同学已经完成了题目，开始检查或者预习下一章节。陈默的草稿纸上已经布满了凌乱的演算，但正确的答案依然遥不可及。那道解析几何题，像一座沉默的堡垒，坚固地矗立在那里，而他，连外墙都无法突破。

　　冷汗从他的额角渗了出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数学，这门曾经他并不十分惧怕，甚至偶尔还能获得不错成绩的学科，此刻却像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冰冷地横亘在他与未来之间。而那个未来，是与“玥”“北京相见”的未来。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如果他连这样一道数学题都无法解决，如果他因为熬夜和精神涣散而持续地在这些基础学科上溃败，那么所谓的“考到北京去”，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一个建立在流沙之上的空中楼阁。“玥”所代表的那个深邃、迷人的精神世界，需要现实世界的门票才能抵达。而这张门票，此刻正被他自己的双手，一点点地撕碎。

　　恐慌，真正的恐慌，开始攫住他的心脏。比被老师批评、被父母责骂更甚的恐慌。那是一种看到自己正在亲手毁掉唯一希望的恐惧。

　　他再一次尝试，几乎是绝望地，重新列式计算。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然而，思路依旧是混乱的，像一团被猫玩弄过的毛线。他卡在了一个关键的转换步骤上，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

　　就在这时，下课铃尖锐地响了起来，像一道赦令，也像一声宣判。

　　“好了，时间到。还没做完的同学课下再继续思考。”数学老师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陈默像被抽空了力气一般，瘫坐在椅子上。面前的草稿纸，是一片思维的废墟。那道未解的数学题，如同一个巨大的嘲讽，静静地躺在习题集上，提醒着他的失败。

　　周围的同学开始活动，收拾书本，交谈声渐渐响起。赵磊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默哥，咋样？这题有点绕啊。”

　　陈默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合上了习题集，将那页布满挫败痕迹的草稿纸胡乱地塞了进去。那道难解的数学题，不仅仅是一道学业上的难题，它更像一个隐喻，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混乱、矛盾、濒临失控的内心世界。他在追求精神共鸣的深夜长谈与确保现实前途的刻苦学习之间，迷失了方向。两者都无比重要，却又似乎水火不容。

　　他背着沉重的书包，随着人流走出教室。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那道未解的数学题，像一根坚硬的骨头，鲠在他的喉咙里，也鲠在他通往“北京之约”的路上。他不知道该如何消化它，更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会有多少这样的“难题”，在深夜电话的余波中，静静地等待着他，考验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和越来越模糊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