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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半生雪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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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郤是一个繁华的城市,然富丽繁花之地,到底隐隐切切地藏了不少动魄惊心的黑暗。
街巷蜿蜒至最深处小破茶馆,柳条生机退败,枯藤藤的乱拂着,舞得残瓦烂墙染上青灰萧肃的韵味,衬了风尘泛泛的古道碧天。
布衣来往,痴怨牢骚皆云淡风轻的掠过此处,漏水的檐下,一座古旧的茶馆,藏了近三百年的人间往事。
滴答滴答,砸在青石板上,水点子四溅在行人裤腿处,一个清俊白面的年轻人行色稳肃,高挑的身量,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手臂夹了牛皮纸袋,步履沉稳。错身间,一阵淡幽幽的白梅香附了清秋的冷扫过。
“魏老板,您这个时辰来啦?”端茶的小伙计注意到年轻人,向门口探了探脖子,咧起嘴招呼。
年轻人迈过门槛,踏进与他格格不入的茶馆,顺手娴熟的摆弄桌上凌乱的物件,搁下牛皮纸袋,散漫坐下。
他不着调的笑了笑,语调些许惋惜:“原本我是个按时的人,今天来得早了,多少有些情不得已的原因。不过,我只破例这一次,以后还是未时来此。对了,仲武呢?”
这一副闲情自若的神态,与一刻前沉肃的模样,顷刻像换了个人。倒是现下与茶馆小伙计说话的样子,更平易近人些。
“仲先生?”小伙计挠了挠头,仔仔细细回忆一下,又环顾了一圈,角角落落观察了通,确定记忆没出错,如是应道:“他今日不曾来过。”想起什么,忙道:“这两日,我似乎都未见过他。”
仲武是常来茶馆里的一个青年,比魏老板年长不过三五岁,自小长在陇郤,仲家还没出事儿的时候,仲老爷子最指望的就是武,甚至和同为书香世家的魏家攀比日后谁孙子更有出息,彼时魏恪想起自个儿那圆滑精明、整日混在铜臭花柳之中的长孙,当场气的吹胡子瞪眼,却又挺直身板,自豪似的,字正腔圆道:“读书人向来瞧不上商贾油滑做派,他乐得往乌烟瘴气的地儿闯,能啃得下硬骨头,混出个名头,爷爷我也认他!”
外党侵入后,仲家作为明面上反抗最激烈的家族,被杀鸡儆猴,血从仲门流了整整半日,本该是枪决的死刑,几声气势铿锵的音儿响彻苍天过后,又是撕心裂肺的嘶吼,而后慢慢没了声,成了浓至暗红的分叉的流,蜿蜒探出仲家大门。街坊邻里惴惴不安、人人自危。
仲武当时在国外求学,听了消息匆忙赶回来,躲了通缉几日,顺便听到不少有关仲家遇害的情况,渐渐地,人已濒临崩溃,直到从密道进了家门,一睹遍地血腥现状,这才彻底疯了。
他什么也不要,什么人也不认得了。无非藏身寒舍,闲暇来这破旧的茶馆无神采的含糊度日,消遣消遣,得魏老板一两分照顾,一辈子这般过着,倒也将就。
曾经仲老爷引以为傲的孙子,博学多才,志向鹜远,人人称赞,突然遭遇这样的变故,一下像被抽了魂,有来往茶客与他说话,他从来不理,时间久了,他连说话的能力也丢失,哪怕三两落井下石的人当面讨论仲家,他也是不吭一声,麻木的,没有任何表情的闭上眼。
颓落的知识分子,没落的世家族之后,无人不认得他,也无人揭发他的存在。魏老板免了他终身的茶钱,他基本每日都往这走一遭,一呆,往往就是一天。可以说除了茶馆里的伙计们,他是与茶馆情谊最深厚的那个,不过仲武来的时候无声,走的时候更是默默,不修边幅,浑浑噩噩,靠着这里的两口茶、听客人闲谈的话题,躺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日日得过且过。以至于他两日没来,让茶馆小伙计好生犹疑一番。
魏承誉愣了愣,兀自沉默了好一会,迎上小伙计疑问的目光,无所谓的向后仰靠在椅子上,叹息地摇摇头,似在调侃:“竟然不在……茶水不合他意了么,我这祖上传下来的茶馆,旧是了旧了点,名声还算响亮。”
窗外残风一片,风雨欲来。三两男子穿过巷子,正走近这个方向。
“不来便不来罢。我取个信件就走,你先招待来客。”神情依旧带着笑容,眉眼几分肃然,垂眸间掩盖去了料峭的冷光。说罢,拿起牛皮纸袋,作势离开。
……
庭落中央一棵百年大树伫立,褐红的落叶纷纷扬扬,风卷残叶,灵巧的绕过足下。
他侧首移目至庭东狭窄的门外,隐隐一道淡清的影子掠过,一眨眼,仿似幻觉。
沉吟了片刻,原本急切的心情渐渐缓和,大概,他的心里有了底。
这时,一道踩着落叶的足音隔着厚厚一面墙,由远及近,是一个少女灵动的嗓音:“阿辞怎么跑这来?我险些找不到你。对了,你快尝尝,我刚买了闽南橘红糕、桂花芋圆,还有……”
不知怎的,少女突然噤了音。
潇潇风叶落声声,矮矮一层墙面,分隔开两个世界,墙后的二人再未出过声,也没有离开,安安静静立着,等待着什么。
纸袋徒然窸窣作响,魏承誉取出一封信件,漫不经心捏在手中,缓步踱了出去。
孤高冷清的背影,天青色衣衫渲染了整个苍翠的景况,逸散出泠泠端雅。长而乌黑的发迤逦在腰间,独独一件垂青绦攒珠银饰点缀,长绦飘逸着青丝,娉娉婷婷,曼妙静邃。
女子终于开了口,她背对着他,容颜窥伺不见分毫,却不是对他说,而是回应旁侧少女方才的话:“我不喜欢甜食,舒米。”
柔丽的面容,冷清清的声线,稍稍抬了眼睫,平静的转过身,眉眼冷艳如俏梅。
魏承誉率先注意到,这张与故人六分相似的面容,褪去了稚嫩、不谙世事的纯粹安静,是不加修饰的不近人情的冷情,他眯了眯眼睛,视线下移,其次关注到的是缎面袖下瞬间收回的银针。
“看来,你就是这茶馆的主人。”她信步走来,手中叠放素白染了血的帕子,眼神淡然,看向他的目光并无不同之处,像在看一个初次相见的陌生人。半米处停下,将帕子递与他,鼻端不时有白梅的清香萦绕,她心头一动,不自禁的酸胀起来,头脑隐隐刺痛。
脑海内的光影虚虚浮浮,每一帧画面切过,她都会痛一次。偏偏场景闪烁的飞快,快到她什么也没看清,只剩下密密麻麻的钻心的疼痛。
微蹙了眉,她忍住不适,抬眸望着他,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有人托我转交一样东西,或许此刻,你已经猜到是什么了。”
是仲武以血为墨,冒着风险所书。事已至此,他的猜想与事实别无二致,至少,仲武顺利逃离了。
魏承誉微垂下眼,接过手心上的帕子时,温热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冰玉似的掌心,他呼吸一滞,顿了顿,深沉而悲伤的盯着她的眼睛:“绣辞。”然后一瞬不瞬地,关注她的神态。
然适才那一触,却像将她烫着了,一个激灵手腕一抖,睫羽轻颤,手迅速收回了去。她按了按额角,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模糊像道影子,看又不能看得真切,细想了大脑痛到她几乎晕厥。因此他唤出了她名字,她没心思揣摩有什么不对劲。
隐隐约约,她听到他似是在诉苦。
“苏绣辞。”他落寞的笑了笑,扣住她的手腕:“原来你是苏铭之女,都城世家大族,难怪……我寻你三年,行商走遍大江南北,费尽心思,也找不到你。”
苏绣辞的脸变得苍白,额头冷汗一颗一颗滑下,她咬住唇,将唇瓣咬得朱红,努力地保持清醒,哑声艰难道:“苏铭是我的父亲不错,可他的名讳,不是任何人都喊得的。你当心……”
话未尽,她又按着额头不说话了。他意识到不对劲,低唤了两声,就要抱起她去医馆。
“魏先生!”舒米远在树下等苏绣辞,盯了半天,发现苗头不对劲,丢下她的闽南橘红糕和桂花圆就冲了过来,一把夺回绣辞的手臂,瞪着这位无礼的年轻人,“男女有别,你的行止貌似出了格吧?既然东西带到了,我就同她先行一步。先生,有缘再见。”
苏绣辞扶着舒米,一步步走得维艰,转身间,她一句无意识的、极轻极微弱的喃喃,似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尖。
这双眼如淙淙冰泉,冷然决绝。又分明无限生命力,终有一日,会为一人热烈喧嚣。
它无情,它明明有情的。只是情天恨海,爱到不能自已,不强行终止了,它会走向毁灭。
于是她可以拆下温柔细腻作坚不可摧的甲,护佑心不受任何人的侵略。褪去柔软的外皮,披上冷霜织就的衣,冷冰冰阻隔任何一个靠近她的人。
“承誉,苏此生劫难,愿,一生一世,再也不见。”
“求佛,渡我断情……绝爱……”
佛像闪过一丝清蒙的光,她痛苦的昏迷在佛堂中,吹着冷风,当真忘了那个人,那个人的一切往事。
她总说,这是佛显了灵。
原本她不信神佛,现在出口便是命理禅机之事,她琢磨透了几分,对此深信不疑。
秋风又吹落一树的梧桐,潇潇索索。
熟悉的久违的气息徘徊着,她躺在令人安心的怀抱中,被白梅的清香包裹,极尽酸涩的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