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灰》独孤烬禾

4、雨夜茶亭与木刻星光

　　晚风带着荔枝的清甜，在林子里慢悠悠地转，像织了张软软的网。煤油灯的光晕晃晃悠悠，把她和他拖在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叶子似的叠在一块儿。
　　苏烬禾跟在后头，手里捏着那本画满了点子的小本子，指尖还黏着点荔枝糖似的香气。她偷偷抬眼，瞅了瞅走在前面的男人——背影倒是笔挺，深色衬衫的衣角被风掀起一小块，能看见一截利落的腰线。昏黄的光从他头顶洒下来，平时瞧着有点冷硬的侧脸，这会儿竟也柔和了不少。
　　“叶总，”她声音放得轻轻的，被风吹得有点飘，“您爷爷奶奶的故事真好听。我想把玉兰花也刻到书签上，正面是荔枝，背面是玉兰，您觉得行吗？”
　　叶无烬脚步停了一下，回过头看她。灯芯那点光跳进他眼睛里，像有两小簇火苗。“行。”声音比平时低些，掺着夜风的凉气，“奶奶总说，玉兰的香是藏在骨头里的，不跟荔枝似的一下子冲出来。爷爷把两种花刻在一起，大概是想让那股子热闹的甜，裹着里头那点静悄悄的香。”
　　苏烬禾心里轻轻动了一下。她没想到，这瞧着挺淡的一个人，能说出这么细的话。低下头看看本子上的字，嘴角忍不住往上翘：“我懂啦。那我明天就把草图画出来，再找您看看。”
　　叶无烬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把手里的灯往她这边偏了偏，让她脚底下那块路更亮些。两人又安静下来，耳边只剩风过荔枝林的沙沙声，还有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掺在夜色里。
　　正走着呢，一阵凉风扫过树顶，带下来几滴雨点子，啪嗒落在苏烬禾脸上。她下意识一抹，抬头看天——刚才还清清爽爽的夜空，不知什么时候被云给蒙住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
　　“下雨了。”叶无烬眉头一皱，看了眼天色，顺手拉起她的手腕，“快点儿，前头有个茶亭，先去避避。”
　　他手心温热，带着点粗粗的薄茧，劲儿倒是很轻。苏烬禾心跳猛地空了一拍，脸“腾”地就烧起来了。她有点僵地跟着他跑，耳朵里灌满了雨打叶子的声响，还有自己那颗心，越跳越响。
　　茶亭就在前头不远，是个老木头搭的亭子，四个角翘翘的，柱子上还描着几行金漆的诗。等两人冲进去，头发梢都挂着亮晶晶的雨珠子了。
　　“呼……”苏烬禾扶着柱子喘了口气，伸手把头发上的水珠拂掉。抬眼去看叶无烬，他额角也挂着几滴，正沿着下巴线往下滑，溜进衣领里去了。
　　叶无烬松开她手腕，转身把煤油灯搁在亭子中间的石桌上。昏黄的光一下子撑开亭子里的暗，也照亮了外头那层雨帘子。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小水花，荔枝林在雨雾里晕开了，像幅水彩画。
　　“还好有这亭子。”苏烬禾松了口气，笑笑说，“不然咱俩都得湿透。”
　　叶无烬看着她，嘴角弯起一点点弧度。这是苏烬禾头一回见他笑——不是那种客客气气的表情，是真带着暖意的笑。昏黄的光落在他眉眼间，那双总有点凉的眼睛里，这会儿好像盛着碎碎的星光。
　　苏烬禾看得有点出神，直到他又开口才醒过来。“坐吧。”他指了指石凳，“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等小点儿再走。”
　　苏烬禾点点头，挨着凳子坐下，眼睛却忍不住往外头的雨景飘。雨点打在荔枝叶上沙沙响，空气里混着泥土和荔枝那股子清鲜气。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来荔城这些天，好像还没见过这样的雨。
　　“这茶亭，也是爷爷建的。”叶无烬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打断了她的念头。他靠着亭柱，目光悠远地望着外头的雨，“小时候，我总爱跟爷爷在这儿下棋。他说，茶亭是荔园的眼睛，看什么都真。”
　　苏烬禾转头看他，眼里全是好奇：“您跟爷爷感情很好吧？”
　　“嗯。”叶无烬点点头，嘴角的笑意淡了点，多了些说不清的怀念，“他是个很温和的人，不像我。”
　　苏烬禾愣了一下，小声说：“叶总您也挺温和的呀。”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脸一下子红透，赶紧低下头，“我、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
　　她慌里慌张的样子，倒让叶无烬低低笑出了声。笑声沉沉的，像雨滴子落在玉石上，敲得苏烬禾心里头一颤一颤的。
　　“没事。”叶无烬声音里还带着笑，“头一回听人说我和气。”
　　苏烬禾抬起头，正好撞进他眼睛里。那眼里有笑意，还有些她看不懂的、深深的东西。两人的目光就这么碰上了，时间好像停了一下。雨还在下，风还在吹，可这茶亭里的空气，却像是被什么点着了，泛着丝丝缕缕的甜。
　　不知过了多久，苏烬禾先移开眼，去看石桌上的煤油灯。灯火一跳一跳的，照亮了她手边的本子。她想起设计图的事儿，赶紧把本子拿起来翻开，递到叶无烬跟前：“叶总您看，这是我刚想的书签样子。荔枝纹路得刻深点儿，玉兰花瓣要……”
　　她低着头，一句接一句地讲自己的想法，语速轻快，眼睛亮晶晶的。叶无烬走到她旁边，弯下腰看本子上的草图。他的气息轻轻扫过她发顶，带着点淡淡的松木香。
　　苏烬禾的心跳又开始乱撞，连声音都有点抖了。她硬撑着往下说，直到叶无烬的指尖落在本子纸上，点着一处玉兰花瓣的纹路：“这儿，可以再浅一点。奶奶喜欢素净的东西，太显眼了，反而没那个味道了。”
　　他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手背，温热的触感像道小电流，“唰”地窜遍她全身。苏烬禾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叶无烬也察觉到了，手指微微一顿，然后没事人似的收回去，站直了身子看向窗外的雨，耳朵根却悄悄红了。
　　茶亭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怪。谁都没说话，只有雨点敲青石板的声音，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过了好一阵，雨势慢慢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毛毛雨。叶无烬提起煤油灯，看向苏烬禾：“雨小了，送你回去吧。”
　　苏烬禾点点头，收好本子跟在他身后走出茶亭。
　　雨后的荔园，空气清冽得不得了。泥土的腥气混着荔枝的甜香，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小路上积起浅浅的水坑，倒映着满天碎碎的星光。叶无烬走在前头，还是把灯往她那边偏，光晕照亮了水坑里的星星，也照亮了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
　　走到荔园门口，苏烬禾停下脚，抬头看叶无烬：“叶总，谢谢您送我回来。今天……特别开心。”
　　叶无烬看着她，眼里的光比夜里的星星还亮些。“我也是。”他声音轻轻的，“明天记得带草图来。”
　　“嗯！”苏烬禾使劲点点头，嘴角扬起一个大大的笑。
　　她转身走进夜色里，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叶无烬还站在荔园门口，手里的煤油灯亮着，像盏暖暖的小灯塔。
　　苏烬禾心里头，像是被塞满了熟透的荔枝，又像是被晚风吹过的玉兰，漾着一层淡淡的香。她知道，从荔枝林里那次对视开始，从雨夜茶亭里那次碰触开始，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而荔园深处，那盏煤油灯的光，还在夜色里静静地亮着，像刻在木头上的星光，温柔了整整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