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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温茶与夜色 ...

  •   画廊的庆功宴散到十一点多,人终于走空了。
      厅里乱糟糟的,还留着热闹过后的痕迹。红丝绒桌布上溅了几点红酒渍,暗红色的,像干涸的花。水晶杯子东倒西歪地扣在托盘里,让昏黄的廊灯一照,晃着一点碎光。苏烬禾蹲在地上,把散落的纸巾团和空酒瓶一个一个捡进垃圾袋,手指不小心蹭到杯壁上没干的酒,黏黏的,她皱了皱眉。侧厅的老唱片机早就哑了,没了那咿咿呀呀的唱腔,这白墙黛瓦的屋子忽然空得有点让人心慌。只有墙上那些莆仙戏的旧剧照,还在光影里静静地挂着,像一群不出声的看客。
      她直起腰,轻轻捶了捶发酸的后背,目光落到那张长案上——下午和叶无烬一起翻看的那本手抄戏文,已经让她仔细收进了樟木箱。箱角压着那条蓝布系带,在暗处晕开一团朦朦胧胧的蓝。想起午后他手指抚过“月圆人不圆”那行字时的神情,苏烬禾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可一转念,晚宴上他周旋在宾客里那种客气又疏离的样子,又让那点笑意悄悄淡了下去。
      叶无烬是这次莆仙戏展览的出资人,也是画廊的主人。宴会上,多少人举着酒杯围着他,说尽了好听话,他也只是挂着那种恰到好处的笑,不远不近地应酬着,和下午在长案边同她聊戏文的那个叶无烬,简直不像一个人。苏烬禾远远看着,手里握着一杯柠檬水,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误入的看客,连上去道一声“恭喜”的由头都找不到。
      收拾完最后一只杯子,她拎起垃圾袋走到门口。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扑过来,她轻轻打了个颤,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正要低头锁门,眼角余光却扫见了廊檐下站着的人。
      叶无烬斜倚在那辆黑色轿车旁,指间一点猩红的光,明明灭灭。他微微仰着头,侧脸的线条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绷着,白天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这会儿让风吹得有些乱。晚风捎过来他身上的酒气,混着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松木烟味,只是今夜这味道里,好像多了一层沉沉的倦意。
      苏烬禾的脚步顿住了。
      她看着他指间的烟烧了大半截,烟灰簌簌地落在他深色的西装裤上,他却像没感觉。宴席上的他,从来都是从容的,好像什么事都乱不了他的方寸;可眼前这个人,卸下了所有客套,竟露出一点难得的、近似脆弱的神色。
      鬼使神差地,她转身小跑着回到了画廊的茶水间。
      “啪”一声,白炽灯亮了,照亮这间小屋子。架子上还搁着下午泡过的老枞水仙,陶罐里残存着茶叶香。她记得他说过,这茶最解腻醒酒,水温要掐得准,烫了会夺了茶味,凉了又泡不出那股醇厚的枞韵。苏烬禾有点手忙脚乱地拧开热水壶,听着水在壶底咕嘟咕嘟地响,自己的心跳却莫名其妙快了起来。
      水烧开的鸣笛声刺破了夜的安静。她握着壶柄的手轻轻发颤,小心地把水注进白瓷杯里。墨绿的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开,打着旋儿沉下去,一股清冽的茶香很快就漫开了。她捧着杯子等了一会儿,指尖贴着杯壁试温度,直到觉得不烫手了,才松了口气,端着杯子快步走了出去。
      “叶总。”
      她的声音轻轻响在夜色里,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叶无烬闻声转过头来,指间的烟只剩短短一截。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把烟蒂按熄在车旁的烟灰缸里。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照出眼底淡淡的红丝,是酒意漫上来的痕迹。
      苏烬禾快走两步上前,把手里温热的杯子递过去。“宴会上喝了不少酒吧?喝点茶醒醒神。”她把声音放得很轻,怕搅了这深夜的静,“是您常喝的老枞水仙,水温我试过了。”
      叶无烬垂下眼看了看她手里的杯子。白瓷润泽,茶汤是暖融融的琥珀色,热气袅袅地往上飘,带出清醇的茶香。他沉默地伸出手,指尖接过杯柄,不经意间碰了碰她的手背。
      那触感温温的,软软的,和下午在长案边碰到时一样。
      苏烬禾的心跳像漏了一拍,指尖微微蜷了蜷,却没立刻收回来。她看着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得干净整齐,只是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那是常年握刻刀留下的。她忽然想起他刻刀下的荔枝林,想起那轮孤零零的月亮,想起他说“戏文里的影子,都是人心底的模样”,心里那只小雀儿又扑棱棱地跳了起来。
      可叶无烬好像全没在意。
      他只是握着杯子,指尖那点凉意透过瓷壁传过来,淡淡说了句:“谢谢。”没有多余的话,没有下午那种温和的笑意,连目光都只是在她脸上轻轻一掠,就移开了。
      他仰头喝了半杯,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温热的茶汤滑下去,那股醇厚的枞香似乎驱散了些酒意的燥。放下杯子时,里头的茶已去了大半。他看了看杯底完全舒展的茶叶,没再说什么,只是拉开了车门。
      “送你回去?”声音还是平平的,听不出太多情绪。
      苏烬禾赶紧摇头,往后退了半步:“不用不用,我家很近,走几步就到了。”
      叶无烬没再坚持,只点了点头,弯腰坐进车里。车门关上的那一瞬,好像把两人之间那点微弱的暖意也隔断了。他降下车窗,又看了她一眼,这回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叮嘱:“夜里凉,早点回。”
      说完,车子便发动了。
      车灯唰地亮起,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冷白的光弧,刺得苏烬禾眯了眯眼。黑色的轿车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很快驶离了画廊门口,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巷子尽头。
      苏烬禾还站在原地,手里攥着擦杯子用的那张纸巾,指尖冰凉。
      夜风又吹过来,卷着几片碎叶子,沾在她发梢上。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那里好像还留着他指尖碰触时那一点微凉,还有递茶给他时,那一瞬间温热的触感。
      心里那点因为他停留而雀跃起来的小火苗,让这夜风一吹,慢慢地、慢慢地沉了下去,沉到心底很深的地方,泛开一丝涩涩的酸。
      她想起午后阳光里,他看着戏本时眼中闪过的怀念;想起他指尖抚过唱词那种轻柔;想起他说“我们一起看看,哪些唱词能刻进木刻里”时的语气。那些温柔的片刻,像散落的星子,亮晶晶地缀在她心上,可这会儿,却让这深夜的凉风吹得有些黯了。
      他的客气,他的疏离,他那句轻飘飘的“谢谢”,都像一层薄冰,悄无声息地隔在了两人之间。
      苏烬禾慢慢走回画廊门口,弯腰锁好了门。转身的刹那,她瞥见了墙根下那个烟灰缸——里头躺着一截烟蒂,还残留着淡淡的松烟味。她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烟蒂,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巷子里的路灯昏黄昏黄的,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和墙上那些戏文里的人影叠在一块儿,竟也透出几分孤清的意味。
      她想起《团圆之后》的结局,想起那句“月圆人不圆”,想起叶无烬说的:莆仙戏最妙的地方,是把天大的委屈,都藏进唱词的腔调里。
      原来戏文里的道理,从来都不是只写在纸上的。
      苏烬禾慢慢站起身,裹紧外套,朝家的方向走去。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月亮从云层后头探出一点脸,洒下清冷冷的辉光。她口袋里还放着下午整理戏本时捡到的一枚书签——上头画了一枝玉兰,是叶无烬的笔迹。
      指尖隔着衣料,轻轻摩挲着书签的边缘。心里那点酸涩渐渐散开,却又悄悄生出一缕微弱、却不肯熄灭的期盼。
      也许,夜色和一杯温茶,从来都不是用来浇灭什么的。
      就像戏文里团圆之后,总藏着说不清的余韵。
      就像他车子开走时,车窗里映出的那轮月亮——清冷是清冷,可也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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